舅舅

　　小的时候总喜欢去舅舅家，因为舅舅种了好几亩的苹果，所以我天天往舅舅家跑去。舅舅总是笑呵呵地对我说:“想吃哪个随便摘。”

　　哪个最大最红，我就摘哪个。吃饱后，跨起舅舅早就给我盛满苹果的包，就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

　　我们家离舅舅家只有一里地，所以每当苹果成熟的季节，就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舅舅村里的邻居每次见到我就会调侃我:“小屁孩，又来扫荡了，”

　　对于他们的调侃，我总是倔强地撅撅小嘴，故意不理他们，其实我的心里可得意了，加快脚步往苹果园跑去。

　　那时候的舅舅其实已经没啥负担了，花钱让两个初中毕业的儿子当了公务员，大儿子在我们镇上班，小儿子在城里上班。因为那是九几年，只要花点钱找点关系，当个公务员很简单的事。之后又都给他们成了家，所以那时候舅舅已经儿孙满堂，没有任何的经济负担了，日子过得很是自在。

　　舅舅排行老三，上面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我妈)，我的两个姨和舅与我妈的年龄差很多，所以那时我五六岁的时候，姨和舅的孙子都和我差不多大。也许因为这，姥姥和舅都特别疼爱我们一家。

　　每年等到过了苹果季，舅舅就会跟着我爸一起去南方卖假烟，因为在九几年，我们镇上是全国有名的假烟生产基地，每家每户基本都是制造假烟的。因为我们家穷，买不起制造假烟的机器，爸爸舅舅就买别人生产好的半成品，然后自己加工，别人都是一车一车地销售到全国各地，爸爸舅舅觉得风险大，同时也没有人脉，于是就自产自销，生产好运到南方，自己在南方挨家挨户地推销。

　　一般三四个月回来一次，当时妈妈觉得舅舅没啥负担了，不想让舅舅担任何风险，所以半加工全是我们家负责，舅舅只拿现货，当然运到南方也是我们家负责，不让舅舅担一点风险。

　　在舅舅去南方的时候，我也就不经常去他家了，只是偶尔跟着妈妈一起去舅舅家看看姥姥。那时候姥姥也80多岁了，舅舅不在家，我也不想麻烦姥姥，即使我一个去了，也就是和姥姥说会话，就回去了。

　　可是每当舅舅从南方回来，第二天他都会来我们家，带着鸡鸭鱼肉，然后中午我就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大餐。或者我父亲回来的时候，妈妈会从集市上买好多菜去舅舅家，然后我又能美美地大吃一顿。在餐桌上舅舅会偶尔对我说句:“等你长大成家了，你爸妈就轻松了。”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就转过头看着姥姥，姥姥只是慈祥地给我夹上一道菜。然后舅舅他们就开始商量下次去南方的时间。

　　二

　　八岁的时候，我开始上学了，舅舅也不再去南方了。有天我问妈妈：“为什么舅舅不出去了？”，妈妈说:“你舅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了，再说他的儿子早已经成家立业，还出去干嘛啊。”。我听不懂妈妈的话，也没有再去好奇大人们的事。

　　舅舅的苹果园还是和往年一样，只是我很少去了，放了学就往自己家跑，有次舅舅大中午来到我们家，放下一袋子苹果对我说:“怎么不去苹果园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上学呢，就进了里屋。可能那时候自己在学校里有更多好玩的事，所以也就不怎么想着苹果园了。只有在苹果园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才会跟着妈妈一起去帮忙，见到我来，舅舅会给我摘个最大最红的递给我:“专门给你留的，洗洗吃吧。”

　　拿着苹果走到姥姥身边坐了下来，姥姥给我洗好，高兴地催我吃，我咬了一口，然后认真地看着忙碌的舅舅，妈妈说舅舅腿脚不灵活了，那刻我才知道舅舅确实老了，头发花白，真像个胖老头。

　　“姥，舅舅头发都白了，是不是老了？“我转过头望向慈祥的姥姥，“你舅一点也不老，才50多岁，年轻着呢。”姥姥笑着说。

　　“那么忙，怎么不见表哥们回来帮忙？”我问道，可姥姥却说表哥们工作忙。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不是忙，是表哥们从小到大都没有干过农活，有点娇生惯养了。我在想，要是从小不娇生惯养，舅舅也不会死的那么惨！

　　那时候的乡镇公务员很轻松，基本天天无事，非常的悠闲自在，好多人只是挂个名，出去做点其它生意。所以表哥们不忙，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对很多事都不懂，姥姥说忙，我竟然还在幼小的心里崇拜起表哥们。

　　我开始上初中的时候，舅舅已经把苹果园转给了别人，这样舅舅变得更自在了，隔三差五舅舅就会骑着电三轮来我们家里坐坐，在舅舅和妈妈的谈话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舅舅很是难过。等舅舅走后，我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不耐烦地说了句：和你小表哥家吵架了。

　　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舅舅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会吵架呢？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

　　从这之后一直到高中毕业的这几年里，总能从亲戚朋友那里听到舅舅为了两个儿子伤透了心。由于学习任务的繁重，我也就很少关心家里的事。

　　三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姥姥去世了，享年96岁，所有人都十分心痛，舅舅更是难过，在出殡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63岁的舅舅哭的像个孩子，鼻涕一把，泪一把，趴在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

　　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舅舅是个大孝子，所以姥姥去世，他才会哭的那样伤心。突然间觉得舅舅很可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同年寒假春节，小表哥一家来我家走亲戚，吃饭的时候一直说舅舅的坏话，我妈心里特别难受，但他们毕竟是客，也不好说他们什么，他们走后，我对妈妈说:“我舅怎么生出这种儿子啊！”，母亲无奈的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那天我想了很多，小表哥人太老实了，他的媳妇太精明了，一切都听他媳妇的，也许这就是乡下习以为常的家庭矛盾吧。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大学里事多，我基本很少回家，等我毕业回到城里工作后，关于舅舅的事又一次传到我的耳边。

　　有一天，城里的姨表哥给我打电话，说舅舅在城里住院了。我赶到医院，舅舅看到我笑着说:你怎么来了？

　　我问舅舅怎么回事？他说只是来检查检查身体，没什么大事。在医院拿了些药就直接坐车回去了，我想留他在城里住几天，他却说:家里忙，得回去。

　　我没有过多的挽留，看到舅舅满脸的抓痕，胳膊抬不起来，腿走路瘸瘸的，我知道不是摔的，送走舅舅，我立刻往家里打了电话。

　　电话里，妈妈气愤地告诉我，小表哥一家四口到舅舅家里，把大门反锁上，劈头盖脸就打舅舅，孙子孙女抱着舅舅的腿，小表哥拽住舅舅的胳膊，儿媳妇就不停地殴打舅舅，打了将近一个小时，六十好几的舅舅没有反抗，不是因为老了，而是心碎了，绝望了。舅妈拉不开，哭着求他们，电话让他们没收了，根本打不出去电话。

　　打完他们开着车走了，舅妈看着躺在地上的舅舅，立刻给我妈打电话，我妈赶到立刻骂了我舅妈一句:你干啥吃的，能让他们这样打我哥。等我舅喘了口气对我妈说:家丑不可外扬。

　　我妈让我舅妈带我舅去城里赶紧检查检查，自己骑着电动车就往街上小老表的门面赶去，到店里就边打边骂他们，他们不敢动我妈，因为我家兄弟四个，他们怕挨揍。最后被街边的邻居拉开了。

　　电话里妈妈最后对我说到:这事你们不需要管，好好上班吧。

　　放下电话，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儿媳？而且儿子还是公务员？就算自己的父亲千错万错，也不能拳打脚踢！十里八村，谁不知道舅舅是个大好人啊，我想回去，好好地教训一下他们。

　　这时舅舅的电话来了，对我说，到家了，让我放心。那一刻我哭了，我对舅舅说，舅你来城里住吧，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吧！可舅舅却说:这里是我的家啊，孩子，好好上班。挂电话的最后，舅舅又添了句:再怎么着，也是我的孩子啊。

　　我知道舅舅的意思，那是他的家事，不需要我这个外甥操心。那一刻，我觉得舅舅更加可怜，可怜到老无所依，一无所有。

　　四

　　2016年五月份，68岁的舅舅来城里我二姨家，准备多住几天散散心，顺便全面的检查检查身体，这些年被他那两个儿子折磨的实在不行了，落下了很多病，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等等，

　　晚上下班的时候，我都会去二姨家看望舅舅，我感觉那些天舅舅特别开心，远离了家里的烦心事，舅舅快乐的像个孩子。

　　六月份该收小麦了，舅舅必须回去了，二姨就劝舅舅，不要替两个儿子种地了，替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他们还不是这样对你，回去把地让他们自己种，你以后在城里养老。

　　送走了舅舅，二姨对我说：“你舅的命不好啊，养了这样的两个儿。”，那晚二姨和我说了很多关于舅舅的事，那时候小表哥还在城里上班(之后就调到我们镇上，并且他媳妇在集市上开了个门面)，有次舅舅来城里办事，天晚了回不去，就买了礼品去城里小儿子家，敲门，知道是舅舅后，就不说话了，敲了半个小时还是不开，最后碍于邻居的面子开了门，晾下舅舅一个人在门口，他们全家开着车出去了，舅舅心里痛苦极了，最后打电话让我二姨去接他。当时小表哥的那套城边房还是舅舅给他买的，谁能想出那时的舅舅心里什么滋味啊。

　　二姨说，自从知道不让舅舅进家门，对小表哥他们一家很是气愤，当又知道他们打我舅舅的事后，二姨就对小表哥一家下了逐客令，逢年过节带东西来，直接把东西给他们扔出去，连骂带打地赶出了小区。

　　最后二姨又说到：你舅这辈子太傻了，人太好了，所以到头来竟被自己的孩子给欺负了。是啊，也许就是因为舅舅人太好，所以总是习惯了现在的处境。

　　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姨表哥给我打电话让我和他一起开车回老家，他说舅舅的高血压又犯了，在回去的路上，姨表哥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述着舅舅回家这几天发生的事。

　　舅舅收完小麦，刚把玉米种上，大儿子和小儿子之间的”战争”又一次拉开了序幕，这次”战争”是有史以来我们镇上最大的耻辱，小表哥一家四口带着助威的街面邻居来到大表哥店面前破口大骂，大表哥一家出来就问情况，小表哥一家开始动手打起来，大人小孩打成一团，渐渐地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打了很久后开始拉架，小表哥的邻居故意挑衅着大表哥，大表哥就动手打了外人，最后报警，最后大晚上的舅舅也赶了过来，一直协调了好久众人才慢慢散去。

　　第二天一早小表哥他媳妇和邻居去医院检查，然后把报告拿给警察，一切好像都预谋好似的，而大表哥也一身外伤，他觉得就是兄弟之间的打架，打完就没事了，谁知道小表哥来了这么一手，赔偿医药费五万元。这明显的是讹人，所以大表哥坚决不给，警察也调解不了，毕竟人家有检查报告，有理也说不清。

　　舅舅可急坏了，天天往小表哥家跑，让他饶了大表哥，而小表哥直接把舅舅轰出来店门，又去小表哥的邻居家，也是被骂了一顿。就这样天天去，高血压犯了，打针吃药，刚打完针，又去调解去。那时的舅舅根本拿不出五万块，舅舅也知道他们是讹人，所以急坏了舅舅，舅舅让我妈去说，我妈对我舅舅说：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你那么大岁数了，这种事情你管不了，你也不要去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妈妈说的对，表哥们的矛盾是舅舅无法解决的。可是舅舅没有听妈妈的话，还是一趟趟地做着无用功。

　　一个小时后，我们开车来到了舅舅家，我们劝舅舅，自己的身体要紧，有些事你是管不了的，收拾收拾抓紧时间回城里吧。可舅舅怎么也不去，那晚劝了好久我们才离开，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舅舅坐在一起！

　　三天后，妈妈打来电话说舅舅去世了，我们立刻赶了回去，那时舅舅已经没有了呼吸，嘴里的毛豆还没有吃完，看着躺在床上的舅舅，我觉得舅舅算是解脱了。

　　舅妈说，舅舅回到家，刚坐下来吃了口毛豆，嘴里说了句:这个家我是管不了，希望我死后他俩能……，话还没说完就断气了。舅妈慌了，叫了舅舅几声没反应，赶紧给大儿子打电话，大儿子立马赶回来了，给小儿子打电话，小儿子却说:装死吧？少来这套。就挂断了电话。然后给我妈打电话告诉了一切，我妈立刻骑车去了小表哥的门面，进了店里看见他们一家就对小表哥说，你爹死了，你们满意了吧，小表哥却说:别演了，没用。我妈照脸一巴掌扇过去，流着泪说:畜生，你爹真死了！说吧，骑上电车就往舅舅家赶去。

　　小表哥过了好一会，才觉得是真死了，马上进入孝子的状态，开车带着小表嫂奔向了家里，还没进门，就昏天黑地地大哭了起来，外人看起来真是一个孝顺的儿媳啊！正哭着，我妈妈骑车也到了，拿起棍就要打不孝的小表哥一家，最后被舅妈哭着拦了下来。

　　舅妈哭着对小儿子一家说:你爹也随你们的愿死了，希望你能饶了你哥，不要再闹下去了。明面上小表哥答应着。

　　过了会，我妈出去了，我也走出堂屋，我突然间听到小表嫂对我舅妈说的话里，称呼我妈很不敬，我立刻进去劈头盖脸打起了小表嫂，小表哥刚凑近，我一脚把他踢跪下了，忙人想拦我，我一摆手没有人敢靠近我，我想继续打她，舅妈立马抱住我说，别打了，我一手扶住舅妈继续用脚踹她，小表哥从地上起来就抱我脖子，我转身又是一脚，他直接趴在地上疼的起不来，大表哥一家看着对我说:表弟，就是他们把俺爹逼死的。我转过头对大表哥一家说:你们也不是啥好东西！

　　就在这时，有人把妈妈叫了过来，妈妈进来给我一巴掌，叫我滚出去。我头也不回地开车走了，晚上妈妈回来，告诉我不许再胡来。没一会大表哥二表哥披麻戴孝地来到我家，向我妈保证以后不再闹别扭了，表示知道他们错了，说了很多，其实说的再多也无非就是怕我们其他老表再次打他们。他们兄弟俩所有的承诺都是为了能逃过这一劫。

　　晚上我躺在车里，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舅舅，正要我迷迷糊糊想要睡着时，感觉从天窗上有人伸手拉我的胳膊，我半睁开眼知道是舅舅，他一直在试图想对我说着什么？我故意不想真正的醒来，我还是半睁着眼，努力听了几次终于听清楚了:救救我，救救我。我流着泪睁开了眼睛，瞬间一切都消失了。舅舅啊，你是死的有那么冤啊，您是活活的被气死的啊！我想救你，可我咋救啊？我的舅舅。

　　出殡的那天，所有的老表都回来了，把他们俩叫到偏房，一顿狂揍。等到下葬的时候，没忍住又是一顿狂揍。忙完葬礼，我们安排舅妈以后的养老问题，他们两个拍着胸脯保证，可我知道都是表面文章，到后来也确实是忘得一干二净。

　　今天回望过去的点点滴滴，两个表哥彻底断了联系，舅妈无人照看，想起舅舅，您在那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