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如父
梅子16岁的时候，哥哥和村里的姑娘阿霞开始谈婚论嫁。阿霞爹说彩礼最少五万，要是梅子家出不起，就把梅子换给阿霞的哥哥。
阿霞的哥哥瘸着一条腿，三十多岁了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他斜着眼睛看梅子的时候，梅子感觉自己像是被狼盯上的羊，汗毛耸立。
梅子的爹蹲在门口抽完一袋烟，把烟斗在门槛上磕了磕，说:“老马家不能绝后，换！”
梅子的哥哥恶狠狠的踢了一脚墙，说:“俺妹不换。”
第二天天还没亮，梅子的哥哥收拾了几件衣服悄悄出了家门，梅子拎着一个小包袱一路小跑着追上，气喘吁吁的说:“俺听见你和大狗哥说出去打工的事儿了，俺也去。”
梅子哥哥推搡梅子:“回家去，你一个女娃折腾啥？”
梅子摊开手，里面躺着许多零碎的钱，已经被汗湿的手心攥的潮乎乎的:“妈给的。”
梅子哥哥没再说话，拿过梅子的小包袱，拉了梅子往前走。
坐在颠簸的车上，梅子伸手摸哥哥青紫的眼角，问:“还疼不？”那块青紫是被飞去烟袋锅子砸的，那个黄铜烟斗很有些分量，梅子哥哥的眼框瞬间肿的老高，眼睛只剩一条缝。
哥哥闭着眼睛摇头:“不疼了。”梅子就着还没大亮的日光看到哥哥的左眼框还是有些高。
到了县城车站，梅子跟着哥哥在车站时刻表前头立了半天，哥哥重重的开口:“去北京。”梅子看到到北京的车票是最贵的，150一张。
两天一夜的火车坐的梅子昏昏沉沉，她抬 头看了眼哥哥。哥哥正望着窗外，眉头紧蹙着，梅子知道哥哥是担心妈又会招来一顿毒打。
北京的人比县城还要多很多，东西也贵，一碗面条都要几块钱。梅子饿的咽口水的时候，梅子哥哥给梅子要了一碗面条，自己掏出一个馒头，梅子说:“哥，你也吃一碗吧，妈不是给钱了。”
梅子哥哥啃着馒头说:“俺不爱吃。”
梅子倔脾气上来，把面条推到桌子中间:“你不吃，俺也不吃了。”
“你吃，一会儿给哥喝口汤。”梅子哥哥把面条推回梅子面前。
梅子哭了:“你这人，你咋就不吃呢，妈给钱了。”
梅子哥哥大口啃了几下，一个馒头进肚:“妈给你钱你得省着，万一有啥用呢。再说，俺吃饱了，你再让俺吃面条，不是浪费了？你吃，俺去看看。再不吃的话，钱就白扔了。”
梅子哥哥站起身走了，梅子哭了一会儿，拿起筷子开始吃面条。梅子把面条吃完的时候，梅子哥哥带着一个女人过来，她把梅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回头跟梅子哥哥说:“一个月一千，管吃管住。”
梅子就这样留在了那个吃面条的饭店做起了服务员。梅子问哥哥:“那你咋办呢？”
梅子哥哥说:“你先在这干，等俺找到活儿，俺再回来看你。你…你自己好好着。”
梅子再见到哥哥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他黑了也瘦了，眼角被砸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指甲盖大的坑。哥哥跟梅子说自己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做保安，那会儿梅子刚跟着同屋的服务员学会化妆，问:“哥，好看不？”
“俺妹咋都好看。”梅子哥哥不再说自己的事儿，他坐在梅子的床上，看到一条大红色的围巾，红的鲜艳。
梅子咧嘴笑了:“是美美教俺的。”顿了一下，梅子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他们都说美美跟俺老板好，老板老给她买东西。那天老板来看美美，还给了俺一条围巾呢，可好看了。”
梅子哥哥低着头没说话，梅子一直说着这一个月的新闻，兴奋的停不下来，还没说完话，梅子哥哥蹭一下站起来，说:“俺过两天再来。那围巾咱不要，你还回去。你想要啥哥给你买。”
第三天头上，中午刚过，梅子哥哥就来了。哥哥带着梅子找到上次那个女人，就是饭店的老板娘，说:“俺妹不干了。”梅子不明所以的扯哥哥的袖子。
老板娘斜倚在收款台上，看了一眼梅子，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梅子哥哥，低头数出几张钱递给梅子:“这几天的工资。”
梅子跟着哥哥出了门，哥哥接过梅子的包袱，问:“围巾还了不？”
梅子嗯了一声，呆了一会儿又说:“老板不要，俺给老板娘了。哥，你带俺干啥去啊？”
梅子哥哥说:“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梅子高兴的蹦到哥哥前头，一跳一跳的退着走:“真的呀？哥，你带俺去那儿干啥啊？那里头都是大学生吗？”
梅子爹让梅子退学的时候，梅子哭着冲爹喊:“俺还要上大学呢。”
梅子爹眼一瞪:“上个屁，你能有那金凤凰的命？”
梅子躺在地上不依不饶，梅子爹就抄起了笤帚要打，哥哥护住梅子:“俺供俺妹念书。”
梅子爹的笤帚一下一下落在梅子哥哥身上:“你供你供，你供个屎蛋蛋。房子塌了，你连媳妇都娶不上，念书管蛋用。”
梅子躲在哥哥身后走进大学，瑟缩又新鲜。哥哥带梅子穿过大学校园，梅子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走了很久之后，他们进了一座大楼，梅子哥哥说这是学校食堂，他拉着梅子往里走进去，喊:“婶子，俺妹来了。”
一个胖老太太从里头走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瞧着梅子满脸的笑:“呀，你这妹子可真标志。来来来，进来进来。”
梅子哥哥拉着梅子跟进了后厨，说:“婶子，俺这妹子就交给你了，她还小，不懂事你就管教她。”
梅子哥哥告诉梅子，婶子的儿子包了学校食堂，让婶子在食堂管事。梅子就跟着在食堂帮工，一个月给八百块钱，住就跟婶子住一屋。
梅子问:“为啥一千你不让俺挣，来这挣八百？”
梅子哥哥说:“八百也不少。”
梅子第一天在食堂帮工就让乌泱泱的来吃饭的人镇住了，她偷着问婶子:“这些都是大学生吗？”
婶子说:“有学生也有教授。”
“教授是啥？”梅子问。
“教授就是老师。”
那天梅子才知道，大学里的老师叫教授。梅子羡慕的看着跟她差不多大的学生，自卑的低下头。
晚上回去，拉了灯。婶子告诉梅子，梅子哥哥从来的第一天就天天来问食堂还要不要人，说自己有个妹子，又能干又懂事。前两天问的更勤了，一天来三趟，说妹子小，怕在外头遇见坏人。婶子被磨得没了办法，这才让梅子哥哥带梅子来的。婶子还说自己小闺女跟梅子一样大，在西安上学呢。
梅子轻轻念叨一句:“俺也想上学。”梅子想着那些来打饭的大学生，心里痒痒的。
暑期的时候，食堂几乎就没什么事了，梅子跟着婶子学绣十字绣，梅子选了一大幅万马奔腾，绣完的时候就到了开学季，梅子走到哪都能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新学生，心里泛起说不上来的滋味。
梅子哥哥在跟梅子吃完一顿午饭之后，递给梅子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旁听证”。梅子问:“这是啥啊？”
梅子哥哥说:“你拿着这东西可以进大学堂听课。”
“真的啊哥？那俺啥时候去？”梅子可高兴了，拿着那个“旁听证”翻来覆去的看。
梅子哥哥说:“他们说还要选专业，俺不懂，没给你选。一会儿俺带你去你自己选，你可得好好学。”
梅子使劲点头:“嗯。俺肯定好好学。”
梅子给自己选了一个会计学的专业。第一次进大学的课堂，梅子坐在一个角落里，紧张的差点把笔掰折了。
梅子学的用功，没上过高中也硬生生的跟上了大学的课程进度。教授说梅子是块学习的料子，要是没退学的话，考来北航也是没问题的。梅子高兴的去找哥哥炫耀，找了一圈看见哥哥坐在花坛边上发呆，梅子用力推哥哥:“哥，你干啥呢？教授今天可夸俺了。”
梅子哥哥抬起头:“俺妹学的肯定好。”
梅子得意的说:“那自然。”说完发现哥哥脸色郁郁，连夸赞自己的笑都不自然，这才想起问:“哥，你咋啦？”
梅子哥哥像是下了决心:“俺这两天回家一趟。”
梅子哥哥回家的第五天就回来了，梅子问:“哥，你咋这么快？”
梅子哥哥正叠着衣服:“看一眼能有多慢？”
梅子觉得哥哥有点儿奇怪，再问哥哥就什么也不说了。
第二学期过了一大半的时候梅子哥哥跟梅子说:“你好好在大学堂呆着。哥和你大狗哥出去闯闯。”
梅子下意识的问:“大狗哥啥时候来的？你俩要去哪闯？”
梅子晚上就见到了大狗，他们坐在路边的小桌子上，大狗已经喝的话都说不清楚了，大着舌头在那骂:“狗日的阿霞爹，忒他娘狠心，八万块钱就把闺女卖了，阿霞也他娘的不念情分。”
梅子举着的一串羊肉串愣在空中，梅子哥哥一言不发，举起杯子，狠狠地灌了下去。
梅子想问哥哥阿霞的事儿，只是每次她都不知道怎么张嘴。她后来偷偷问了大狗，才知道上次哥哥回家就是回去找阿霞。
阿霞和梅子哥哥好了好多年，阿霞爹总是嫌梅子家穷，阿霞也跟自己爹闹了好几次。
梅子哥哥临走之前跟阿霞说:“你等俺挣够钱回来娶你。”
梅子和哥哥走的第二年，有媒人来给阿霞保媒，阿霞爹张嘴就要八万。
阿霞本来是不同意的，拗不过爹的拧脾气，就去见了一面。对方是个瘦高的小伙子，白白净净的，跟着他，阿霞第一次看了电影。
第二次约会，阿霞是坐在高速飞驰的摩托车上去的县城。回来的时候，阿霞换了一身新衣裳，摩托车开的太快了，阿霞不由自主的紧紧抱住了小伙子的腰。
阿霞订婚那天，梅子哥哥赶回了村里。梅子哥哥伸手想拉阿霞，阿霞立刻躲开了，那个瘦高的小伙子就在不远处站着。
阿霞说:“俺等不起你了。”
梅子哥哥讷讷的说:“你不是说等俺回来的吗？”
“你让俺等到啥时候？”阿霞像是生气了“俺哥咋不好了？你不让你妹跟俺哥。你瞧不起俺哥，俺还咋和你好？”
梅子哥哥知道阿霞心变了，他在自己床上坐了一宿，拿了爹的烟袋锅子学着抽，呛得眼泪流了满脸
梅子哥哥和大狗在农贸市场租了个摊位，俩人每天天不亮就去新发地批发市场批发新鲜的菜，然后再骑一个半小时的三轮车回来。
食堂婶子说:“你们去进货的时候把我的菜也带回来吧，我按市场价给你们算。”后来梅子哥哥和大狗又包下了周围饭店送菜的活儿，那会儿他们就不再骑三轮车去进货了，而是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
梅子想起跟哥哥一块做过保安的柱子说过:“你哥肯定得有出息，那年我在大街上碰到他的时候，他穷的都没得钱吃饭了，还一家大学一家大学的找，问人家要不要保安，多远的路全都靠一双脚走的，鞋子都磨漏了。我就问他‘哪里做保安都成，干嘛非去大学里做？’你猜你哥怎么说？你哥说‘俺说要供俺妹念书，说过的话就得算数。’”
柱子学梅子哥哥说话的样子惟妙惟肖，可乐的让梅子笑出了眼泪，半天都收不回去。
柱子买了肯德基来给梅子吃，梅子啃着鸡腿看书，柱子说:“你又不是正经大学生，学的再好也没得大学毕业证的。”
梅子要翻书的手愣住了，她都忘了自己不是大学生了。柱子顺势攥住梅子的手，说:“梅子，我喜欢你，虽然我没得文化，但我对你是真心的。”
梅子使劲抽出自己的手，站起来就要走。柱子说:“你读个大学要花好多钱，你哥又供你，还得拼了命的攒钱。你跟我好，我来供你读书。”
“俺念书要花很多钱？”梅子问。
柱子回答:“多多咯。比正经大学生还多。你哥为了省钱，连双袜子都舍不得买，你什么时候见过你哥哥花钱？”
梅子含着眼泪跟哥哥说:“哥，你咋不说让俺念书花的钱可多了？俺不念了。”
下了夜班的梅子哥哥还穿着保安的制服，说:“咋不念了。说啥傻话，你现在不念，之前念的都浪费了。这说话就念完了。”
“念完也没有毕业证。”梅子哭出来:“还得让你吃苦受累。”
梅子哥哥伸手给梅子擦眼泪:“俺不累。你好好念书，你是去学习的，没毕业证算啥。”
梅子泪眼朦胧，抽搭了一会儿，想起来:“哥，柱子说他供俺念书，这样你能轻省点儿。”
“跟他有啥关系？俺供你是因为俺是你哥，他凭啥？拿人手短知道不？”梅子哥哥发了火:“你不能拿你一辈子去换啥，你将来找，也得找一个你真稀罕的，知道不？你哥供的起你，不用别人。俺去找他。”说完，梅子哥哥转身走了。那是梅子第一次见哥哥发那么大火儿。
梅子不知道哥哥跟柱子说了什么，柱子再也没出现过，没多久，梅子就听说柱子辞职了。
后来梅子哥哥给梅子报名了个会计证考试。哥哥说，你没毕业证，有会计证一样有用。
梅子考下会计证那天，她在哥哥的店铺里看见一个女人，梅子觉得眼熟得很，直到那个女人叫她:“梅子。”她才想起那是她最开始做服务员饭店的老板娘。
梅子哥哥开车去送货的时候，老板娘跟梅子说:“我离婚了。你哥帮了我不少，你哥是个厚道人，梅子，你嫌弃我不？”
梅子摇摇头:“有啥好嫌弃的。”
老板娘说:“那你叫我小麦吧。”
梅子哥哥遇见小麦的时候，小麦正鼻青脸肿的往高速开着的车上冲，梅子哥哥一把把小麦拽了回来，小麦哇就哭了。
小麦二十岁从农村嫁到北京，男人是个北京垮爷，除了吹牛什么都不会，小麦一个人咬着牙办起了饭店，借的钱还没还完，男人就开始打起了自己饭店服务员的主意，稍微漂亮点儿的无一幸免。
小麦提出离婚，男人就一顿胖揍，没有小麦，他哪来的钱花。后来小麦就干脆不管了，任他去玩儿，直到那个叫美美的服务员怀孕。
男人想让美美把孩子生下来，给小麦养着。小麦不同意，说离婚让男人娶了美美，男人劈头盖脸一顿打，说小麦一辈子也别想离婚。
梅子哥哥遇见小麦那晚，小麦横了心要自杀。梅子哥哥带着小麦找了个律师，小麦的男人很快同意了离婚，提了很多条件，小麦答应的干脆，除了饭店什么也没要。
小麦和梅子哥哥结婚那天穿了一身大红色，红的和梅子还回去的那条围巾一样。小麦说她一直记得梅子说的那句话:“俺哥不让俺要，他说俺要啥他都给俺买。”
梅子问哥哥为啥娶小麦，梅子哥哥笑着，眼角的凹陷更深邃了:“俺觉着小麦挺好。”
梅子哥哥的便民便利店遍布北京的时候，梅子做了财务总监，那时候小麦也早就把饭店卖了。
女儿问梅子:“妈妈，舅舅到底说了什么，姥爷才把舅舅的眼睛砸的那么狠？”
梅子轻轻笑着，伸手抚摸女儿的头，那一刻她回到了那年那个午后。
哥哥梗着脖子说:“俺不能让俺妹跟俺娘一样窝囊。”
只为这一句话，哥哥许了她一世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