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设防的身体

　　在基督教的文化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图像，数千年来它一直存在，就是圣母玛利亚抱着婴儿耶稣,那个怀抱的图像画得最好的就是拉菲尔，所有的西方人都从图像里感觉到一种非常圣洁、仁慈、慈悲、慈祥的感动。因为他们知道拥抱的基本意义是从一个母亲拥抱她的孩子，作为一切的爱的起点，

　　我特别提到，拥抱最早的记忆一定是母亲，因为它里面有对生命最原始的爱跟祝福的意义。所以我们看到孩子惊慌的时候会回身躲到妈妈的怀抱里，妈妈也永远会不问任何理由，紧紧抱着她的孩子，它是一个很天性的动作，它比我们今天讲爱这个字可能还要具体。有时候我跟朋友说，不要吝啬你的爱，我的意思是说，不是一直在口头上去安慰一个人，支持一个人，鼓励一个人，有时候是身体。

　　其实我们今天的身体美学碰到了很大的瓶颈，因为我们的文化、教养或者社会习惯，使我们不善于用身体去表达我们内在的情感。比如一个朋友可能事业受到了挫败，或者情感上受到很大的打击，或者身体得了不治绝症。我们面对这个朋友的时候，感觉到他的绝望的时刻，我们一直跟他讲，你要努力，你要奋起，你要坚强。以前我在这样角色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其实可能在讲虚伪的话，因为这些语言在这个时候对这个绝望中的朋友帮助不大。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能够伸出手，握着他的手，或者搂抱着他的肩膀呢？

　　为什么我们今天会吝啬这样的行为？因为我们害怕，因为在社会习惯里，我们会觉得这个动作容易被误解。如果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大家不会有任何怀疑，它是最单纯的爱。可是如果是爱人之间的拥抱，它可能牵扯到欲望在里面。因此我们今天常常很难去分辨什么样的是一个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拥抱，什么样的拥抱里面可能有骚扰的成分在内。这里面牵涉到了一个对爱的基本的理解，我们自己怎么去拿捏分寸。可能因为长久以来恐惧于骚扰的这个不道德或者法律上的违法的一个肢体行为，所以我们一直设防，这个防线设久了以后，在你面前有一个最需要你帮忙的朋友，你应该给予拥抱的时候，你可能也不敢去做出这个行为了。

　　因此我常常觉得现代人在层层的道德跟法律严格的把关底下，我们的真性情是很难流露的。我们的真性情也被道德跟法律的设防，最后好像萎缩掉了，甚至死亡了，我们自己不知道它已经不存在了。

　　*本文选自蒋勋音频转译稿，版权归蜻蜓FM和蒋勋所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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