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旧事
旧 事
文|苏小旗
1
许婕是第二次清晰地梦到姥姥。
第一次是在许婕结婚前。
那天她回家,发现姥姥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梦中的天色很灰暗,就像姥姥穿着的青灰色的衣裳。
姥姥穿着青灰色的衣裳,头发花白,梳着圆髻。她坐在许婕家门口,一个人,孤孤零零。
许婕赶紧走到姥姥面前,蹲下身子说:“姥姥?”
姥姥抬起头看着她,依然满面慈爱,却没有任何情绪。姥姥只对许婕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同意。”
许婕有些莫名其妙,问道:“姥姥,你不同意什么?”
姥姥并不解释,只是再次重复了那四个字:“我不同意。”
然后许婕就醒了。她醒在清晨,阳光透过窗帘,很明亮,因为这清淡的明亮,房间里充满了各种颜色,与梦里的灰暗完全不一样。
许婕回想着姥姥在梦中说的话:“我不同意。”
姥姥不同意的,究竟是什么呢?许婕想了好久也捉摸不透。
许婕第二次梦到姥姥,是九年后,她刚离婚。
这次的梦里,姥姥依然穿着那件衣裳,从远处向她走来。
许婕眼见姥姥走得很艰难,不时地用手扶着腰捶着腿,她赶忙迎上去,扶着姥姥。她轻轻撩起姥姥的衣襟,所见之处皆是青痕;她又撩起姥姥的裤腿,小腿上布满伤痕。
姥姥一边任她查看,一边疼痛难忍地哼哼。许婕一下子就哭了,她说:“姥姥你怎么了?你一定很疼吧?”然后越哭越厉害,直到把自己哭醒。
之前姥姥时不时地也会在许婕梦里出现,但最清楚的,只有这两次。
许婕以前跟妈妈聊天时也无意中问起她是否梦到过姥姥,妈妈说没有,别说自己没梦到过,连许婕的阿姨舅舅们都没梦到过。
第二次梦到姥姥后,许婕心里乱了好几天,姥姥的样子时不时地撞入她的心中,于是她认为,姥姥这次在梦中的出现,一定是有寓意的。
2
许婕来到庙上,她找到负责请香的人,如实诉说了自己的梦,以及心中的担忧,想让师父给算算。
那师父说,批八字算命是道家的事儿,佛不管这事儿。佛负责的,是对活人度化,对逝者超度,因为佛教的教义,更加看重轮回。
师父又说,根据许婕两次清晰的梦境来看,她的姥姥尚未投生,依然在阴间受苦。
许婕问道:“那有什么好法子让姥姥免受苦罪,早日投生去呢?”
师父说:“最经济简便的方法,就是日日为老人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但一定要记得回向给她。”
许婕说:“在我姥姥刚去世后的三个月里,我每日都为她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并且都回向给了她,为什么还会这样呢?”
师父略微沉吟片刻,说:“到现在老人已经去世十年了,与其探讨‘为什么’,不如考虑‘怎么办’,你说呢?”
到底是修行的人,这一句话就让许婕豁然开朗。
“超度。”师父说,“给老人超度。但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一个庙上的出家人,只是提出建议,但绝不强求,毕竟这是需要经济上的花费的。”
许婕环顾这座小小的寺庙,她对师父的话,是相信的。若是师父们对众香客力劝做法事,想必这庙早就佛塑金身,殿宇辉煌了。
更何况,有些事钱可以解决,有些事钱解决不了。许婕不是佛教徒,谈不上信与不信,如果花钱可以让姥姥和自己心安,她愿意。
许婕欣然答应下来,请师父给姥姥超度。
之后在师父的主持下,众僧为许婕的姥姥做了善后超度。整个过程中,许婕始终虔诚,眼前香火缭绕,耳边诵经阵阵,她心中甚至觉出从来没有过的平静,之后化成悲悯,温柔静默地在心胸之中流动。
超度之后,师父对许婕说:“世间众生,无不是在六道中生来死去,又死去生来,此次超度,可以帮助老人结束在鬼道的徘徊之苦,到人间重新投生。姑娘放心,此后你不会再梦到老人了。”
那天许婕离开之前,又花费两千块钱在这座小小的寺院里捐了一个地藏菩萨庙。
许婕当然不懂这个,她只是曾听人说,若能以亡者在生时最心爱的财物,供施佛教,救济贫病,并称说这是为了亡者超度而做的功德,亡者即可因此而投生更好的去处。
这件事,许婕跟谁都没有提起(除了苏小旗),因为她的妈妈、阿姨、舅舅们都不信这个,之前她也提起过一次想到寺庙上给姥姥请个香,或者立个牌位,妈妈立刻反对,她认为人死就是死了,寺庙都是借这些活动敛善男信女的钱,她妈甚至怕许婕也信了佛,反复问了许婕好几次,才放下心来。
许婕认为,姥姥生了两女一男,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她。
3
唐玉淑,生于解放前,新中国成立那年,她刚满十九岁。
这是一个曾经的大户人家的姑娘。
唐玉淑的爷爷,曾在晚清的钦天监做五官司历,虽然只是九品小官,但毕竟端着皇家饭碗,吃着朝廷俸禄,生活较之平常百姓要好过许多。
中国有了铁路后,唐玉淑的爷爷便把儿子——唐玉淑的父亲弄到邮传部工作。
在晚清,邮传部主要负责船政、路政、电政、邮政事务,唐玉淑父亲的工作,主要就是在铁路部门。
唐玉淑在家里大排行老八,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因此唐家上上下下都称呼为她为“八姑娘”。
虽然玉淑是庶出,但因着性情乖巧,模样讨喜,在唐家倒也很受宠爱。加之她出生之后,清朝已经倒台,唐家已经没落,大夫人与姨娘之间的种种暗中较量与争宠已经接近尾声,因此她的生活环境相对于众兄姐来说,已然宽松明朗许多。
玉淑从小识文断字,阅遍诗书,尤擅女红,时逢西洋思想涌入,她也十分愿意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学一些新知识。
四个哥哥从学堂毕业后,都被玉淑父亲安排到铁路上工作,完成这件事,玉淑父亲便辞世了。
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每天都如刚刚升起的朝阳,工作之余常常聚在一起畅谈理想,十几岁的玉淑只要有机会就要粘着四哥带她一起去,四哥倒也从不嫌弃她,虽然二人为异母所生,在兄弟姐妹中却最为合得来。
青年之间说些什么,年纪尚小的玉淑当然听不懂,但她感受得出其中的澎湃与热情。
白炽灯昏暗,茶气氤氲,耳边是青年们或抒情或争执的谈论,眼前还常常会有些瓜子花生让她消遣,这种氛围玉淑一生都始终记着。
因为就是在那个时候,十四岁的玉淑对四哥的同学梅湛英暗生情愫。
玉淑的母亲没少因为玉淑成天往外跑骂过她:“北平眼下时局这么乱,一个姑娘家成天往外跑,这像什么话。”
“娘,有四哥保护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玉淑毫不服气。
“你不是我生的我会担心你么?一个大清朝说完就完,唐家这么大的家,说没落就没落,你再成天这么疯疯癫癫,将来看你嫁得出去嫁不出去!”
“嫁不嫁人有什么重要,你成天这样守在家里,不接触外面新东西也就算了,对我还这么封建——说不定我自己给自己找婆家呢。”玉淑说。
“哎哟一个姑娘家,说这话臊不臊!”玉淑娘装样子打了一下玉淑,说,“看看你成天跟你四哥混,都学了什么。”
玉淑还真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看,你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吧?”玉淑娘仿佛得胜了似的说。
其实只有玉淑自己知道,说那句话时,她心中想的,全是梅湛英。
4
1946年,玉淑十六岁,长成大姑娘的她,已经很少跟四哥去参加青年们的聚会。
没成想,某日四哥回来,偷偷往玉淑手里塞了一封信。玉淑满心疑惑地打开,这信,竟然是梅湛英写来的。
梅湛英跟玉淑四哥一样,大了她四岁。在信中,梅湛英倒是没有提及其他,只是说许久不见玉淑,觉得不太习惯。他说他也进入了铁路部门工作,他告诉玉淑,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坚持学习,尤其是英文,未来的中国,一定会改天换貌,像西方那样,实现自由与人权。
玉淑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一般,马上回信给梅湛英,表明自己一直没有忽略学习,也在不断学习新思想,并向梅湛英借几本简易的英文教程。
这信一旦开了头,便你来我往地传递着,因此当玉淑终于在梅湛英的信中知道他对自己的喜欢时,她既意外,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从少女时代便开始喜欢的人,居然也喜欢他;不意外的是,若是不喜欢,他又怎会这样频繁写信给她呢?
不过梅湛英说得也很清楚,玉淑年纪尚轻,他们二人一定要以学习为主,建立在互相成长之上的爱情,才能更加进步,更加牢固。
之后玉淑以方便学习英文为由,跟母亲说每周要请梅湛英来家里为她授课。
玉淑母亲当然不傻,她看得出女儿与这青年之间的情愫。一方面她觉得自己曾经为人妾室,就特别希望女儿能有一个专注并交付完整情感的人;另一方面,她心中甚为忧虑:乱世之中,人人难以自保,这女儿未来如何得一个稳定的姻缘呢?
她暗中提醒玉淑,却也知道陷入情感之中的人,是不会甘心抽身而出的。
每次她借着送茶为由接近正在学习英文的玉淑和梅湛英时,看着女儿认真的样子,一口一个“湛英哥哥”地叫着,她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了。
显然,玉淑眼中心里的湛英哥哥,英俊挺拔,思想先进,学识广博,能文能武,这可不正是自己期盼的良人?
湛英对玉淑亦是钟情。这女孩儿从小他便认得,纯真净洁,性情既刚又柔,更重要的是,玉淑爱笑,开心地笑,调皮地笑,安静地笑,赌气地笑,撒娇地笑。她的笑,是这昏天暗地的时局中,唯一一颗闪亮的星。
5
从古至今,凡是有情眷侣,在战乱面前,皆不值一提。
自从1945年开始了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之后,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战争愈加趋于白日化。到了1947年,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国民党步步后退吃紧。
1948年末,国共战争接近尾声,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经处于崩溃阶段,梅湛英与玉淑四哥等一些铁路工作人员奉命,将跟随部分国民党部队东撤台湾。
寒冬腊月的夜里,梅湛英偷偷潜回家中与亲人辞别,在玉淑四哥的安排下,玉淑也赶来梅家。
甫一相见,玉淑便泪如雨下,梅湛英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湛英哥哥,你能不能不走?”玉淑几近哀求,抬起泪眼望着梅湛英。
“玉淑,此次国民党南撤,带了许多技术人员,这是军令,军令又怎么能违?”梅湛英说。
“但是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玉淑又哭。
“傻丫头,谁说这一别就是久别?任何时代,战争过后终得世事安稳,你等我,等一切结束,我一定回来找你。”梅湛英竟然也有些哽咽。
玉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布袋,上绣两朵鲜艳的梅花。
玉淑把布袋打开,里面是一块沉香素牌。
“湛英哥哥,这个布袋是我亲手缝的,梅花是我亲手缝的。这个沉香素牌,是我爹生前在我百日时亲自挂在我脖子上的。”玉淑说,之后将布袋和素牌交到梅湛英手中。
梅湛英刚接过布袋和素牌,便闻到一股沉幽馥雅的香气。这香气这样熟悉,完全就是玉淑的味道,梅湛英将沉香素牌小心收于布袋,放入贴身口袋,刚想说些什么,无奈外边已经有人在催。
“湛英哥哥你一定要回来!”玉淑不想松手,却又不得不松手。
此后梅湛英、玉淑四哥与国民党部队飘洋过海,到达台湾。
6
此一去,湛英与玉淑四哥如同风筝断了线,再无音讯。
玉淑日盼夜盼,盼着湛英能给她来一封信,一封,哪怕一封也好。
但是没有。
之后新中国成立,再之后唐家老宅充公。是的,湛英说得没错,中国改天换貌了,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玉淑等待湛英的信念。
湛英哥哥说过他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对此,玉淑坚信不疑。
玉淑隔三差五就会去老宅子问有没有她的信,也会经常到梅家老宅附近游荡——也许说不定哪一天,湛英哥哥已经回到北京,他一定会回老宅看看。
玉淑等啊等啊,其间她拒绝任何男人的追求,不顾母亲劝她相亲成家的唠叨,就这样从十九岁等到了三十岁。
直到她三十岁那年,玉淑母亲在自己五十大寿那天给玉淑下跪,恳求她抛却旧人,嫁人成家。
玉淑试图扶母亲起来,母亲却说,她不同意,自己便不起来,无奈,玉淑也跪在母亲面前,流着泪同意了。
母亲一生隐忍,青年时做给人做偏房,中年时丧夫,之后离开老宅租房寄身,如今老了老了,却又为自己操心难安。她再这样坚持下去,难道是要母亲一生都不得幸福吗?除了同意,她玉淑,还能怎么办?
此后经过几次相亲与考察,玉淑嫁给了区里的政府工作人员刘景鹏。
其实说是“相亲”与“考察”,那只不过是玉淑母亲的任务而已。自从答应母亲抛却旧人,玉淑的心便沉寂了。
世间男子众多,令她眷念不舍的只有湛英一人;世间男子众多,若不是湛英,其他的每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玉淑母亲对于女儿的归宿是非常满意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唐家祖上为大清效劳,玉淑四哥随国民党远赴台湾,而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刘景鹏是党员,又是政府干部,无论如何,在这个改过天换过地的新中国,女儿后半生终是有了稳妥的依靠。
刘景鹏这人老实得近乎木讷,且相貌实在过于平常,所以年过三十依然没有娶妻,但他出身清白,在工作上极为努力。作为过来人,玉淑母亲当然知道,什么理想啊宏图啊,都比不上一个男人的老实忠厚来得稳妥。
刘景鹏对玉淑非常满意。自己出身于贫苦家庭,对于玉淑这种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从前想都没敢想过——虽然玉淑出生时唐家已经没落,再无清朝官宦人家的显贵辉煌,但人的气质,却与生俱来,不会消亡。
新婚之夜,刘景鹏手忙脚乱,几番满足之后,终于沉沉睡去。
他身边新婚的妻子,却无声无息地流着泪。
她想起当年自己对母亲说的那句话:说不定我自己给自己找婆家呢。
终是一句玩笑话。
所以当后来评剧《刘巧儿》上演后,每次听到刘巧儿说“我要自己找婆家”时,玉淑心中都会微微一震,随后滋味万千。
从此以后,玉淑烫了头发,穿着的确良衬衫,成为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万千普通劳动妇女中的一个。
7
结婚以后,玉淑把母亲接来同住,毕竟她跟刘景鹏住的是单位的房子,把小边房收拾出来居住完全可以,好歹还省了母亲一份租房钱。其实母亲也完全可以跟早已成家的弟弟弟媳住在一起,但她不愿意,少女时就受够了大家庭中的气,婆媳之间的相处,也没那么容易。
玉淑母亲没有退休工资,也不愿白住女儿的白吃女儿的,就算刘景鹏完全没意见她也不会这么干,这让婆家怎么看女儿?于是她平时就到裁缝铺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收入十分微薄,但她全部交给刘景鹏,她不管女儿女婿谁当家,反正钱一定是要给女婿,哪怕女婿转身再交给玉淑。
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女儿做的考虑得最为周全的做法了。
玉淑不说,但心里都知道。她甚至开始庆幸嫁给了刘景鹏,因为这最起码让母亲心里踏实,知道了有所依靠的安定生活是什么样子,与生在封建社会的母亲相比,玉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因此玉淑的日子过得慢慢趋于安心,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过着,曾经少女的憧憬与理想,都如同扬在空中的灰尘,最终,它们没能变成天空中的星星,而是化为了生活的土壤。
玉淑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帮衬,生活虽然忙乱琐碎,倒也显得充实,加之刘景鹏是区政府的干部,生活条件相比于平常人家也会宽裕许多,有时甚至还能帮衬一下弟弟。
在玉淑第三个孩子刚满一岁时,刘景鹏作为重点培养对象被派到河北保定省委主持工作。
组织上的这个决定,让玉淑和母亲一时无法接受。
北京是什么地方?以前是天子脚下,现在是首都,那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之地,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他们却要离开北京,到当时土得掉渣的河北保定,放谁谁能愿意?
但刘景鹏,必须得去,因为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并且关乎他的前途。玉淑也很快想通了,在异地和跟随两者中,她选择了后者。
玉淑母亲左思右想,一是舍不得女儿带着三个孩子在外地吃苦受累,毕竟女婿工作太忙,生活上得不到他多少照顾;二是女儿走了,她要么独居,要么跟儿子儿媳同住,她不愿意。这世上,只有母女两个才最知道互相疼惜,儿子一旦娶了媳妇,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即使孙子孙女跟自己家的姓,那也不过是个表面而已。
于是老太太决定,跟着女儿一家去保定,哪怕是给他们做个老保姆,她也算实现自己的价值了。
保定市为了照顾刘景鹏及家属,分了他三间平房,并把玉淑安排到了市儿童医院财务室。
只是初来保定的生活,全家都不习惯,尤其是孩子们,从繁华的北京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每天都耷拉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玉淑和母亲每天变着法子哄孩子们开心,毕竟来到保定后,生活条件依然优越,而且说不定刘景鹏工作出了成绩后,还会再调回北京,只要全家人能在一起,日子总归会越过越好。
确实,来到保定的前几年,日子过得确实不错,年少的人上学上幼儿园,中年人上班工作,老年人打理家中,一切按部就班,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光明——当然,如果没有那场浩劫的话。
8
来到保定的几年后,刘景鹏突然工作越来越忙,甚至忙到很少回家。
经历过改朝换代的玉淑母亲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甚至玉淑也从身边的环境氛围中嗅出了异常。
直到突然有一天晚上,刘景鹏回到家便开始翻找着什么,找到后就直奔后院,挖坑把东西埋了起来。
玉淑问刘景鹏,但刘景鹏怎么都不肯说,并说埋在后院的东西千万不能去碰。玉淑突然感觉特别不好,觉得生活中的气息从来没有这样灰暗压抑过,甚至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感。
她的预感没错,几天后,家里闯进了一批人,把屋翻了个遍,最后把刘景鹏带走了。
刘景鹏被打成了右派。
被打成右派的刘景鹏被关押起来,禁止其回家。玉淑一家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但玉淑坚持认为自己的男人不是右派,他踏实勤勉,兢兢业业,怎么就成了右派了?一定是误会,是误会就一定会澄清。
刚开始时家属还可以去探望,每天玉淑就会亲自做好饭菜让大女儿刘栩给爸爸送去。
被监禁的刘景鹏,每天最开心的,就是女儿来送饭的时候。
身处灾难之中的人,最怕的就是家人受到连累,每次女儿来他都会问姥姥和妈妈好不好,妹妹弟弟好不好,听说家中一切正常,他才会放下心来。可是一打开饭盒,看到玉淑精心为自己做的饭菜,他就会抑制不住地心酸。
从农村到北京,从北京到保定,他人眼中步步高升的他,如今却成为了“罪人”,并且因为他的缘故,家中老小整日担忧,怕是很久没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吧?
尤其是看到大女儿刘栩乖巧懂事的模样,刘景鹏心中便更为愧疚。那些饭菜,他从来不会动筷,而是让女儿先吃,女儿不吃他就不吃,还非得让女儿挑自己喜欢的吃,女儿吃饱了他才会吃。
吃完饭,女儿还会陪他一会儿,他就把女儿抱在怀中,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神话故事啊,历史故事啊,每次小刘栩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也许是刘景鹏一生中最后的安宁时光了。看着孩子可爱的吃相,像一个真正的爸爸那样陪伴孩子,给她讲故事——如果这是在家里,也许就是人生中最平常也最幸福的时光了吧?
可惜的是,即使是被监禁着,这种时光也是非常短暂的。
不到一年,刘景鹏被彻底隔离了,不能回家,家属也不能探望。同在一座城市里,却如同远隔天涯,杳无音讯,日夜惦念,仿佛走在看不到彼此的黑夜中,不知道光明在何处。
玉淑就这样撑着,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照顾孩子们,无论如何,日子都得一天天过下去,不到终点,她就不能放弃。
几个月后,有人来家里通知家人去探望刘景鹏。玉淑激动万分,用最短的时间炒了两个菜,简单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来到了关押丈夫的地方。
那是一间又脏又暗的破旧农房,屋子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地上还积着前一夜漏下的雨水,连那床破被子,都是潮湿的。
眼前的男人,几乎让玉淑认不出来了。
头发零乱,脸庞瘦削,面色憔悴,下巴上长满胡子,身上还是离开家时穿的那套衣服,早已经脏得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相见之下,倒是刘景鹏先哭出了声,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妈妈。
他紧紧握着玉淑的手,反复说着:“玉淑,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面对眼前的情景,玉淑心中疼痛,悲伤,也有愤怒,她却只能硬生生将这些压下,不停地轻声劝慰着:“景鹏,你受苦了,你再坚持坚持,孩子们都在家里等你呢。”
刘景鹏仿佛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只是反复说着:“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在玉淑的劝说下,他勉强吃了两口饭,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吃了。玉淑恳求看管丈夫的人,让她把剩下的饭菜留下,留给丈夫明天吃。那人同意后,玉淑千恩万谢,离开前,她回头看了刘景鹏最后一眼,刘景鹏已经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了。
玉淑再次来到关押刘景鹏的地方,是三天后。
这次玉淑只看到了刘景鹏那身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放在地上的上次她送来的饭菜,饭菜已经发霉,她看得出来,她走后,剩下的饭菜,刘景鹏一口未动。
那些人告诉她,刘景鹏畏罪自杀了。
玉淑手里拿着刘景鹏的衣服,站了很久,她慢慢抬起头,脸上竟然没有眼泪。她问:“他怎么死的?”
看守说:“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刘景鹏在你们家院埋了什么。他埋了一袋子文件和一把手枪!但我们只找到了文件!”
玉淑说:“自从他被监禁起来,没回过一次家,他怎么拿着那把手枪自杀?”
看守说:“所以说刘景鹏是右派!狡猾恶毒!竟然自己偷偷藏枪!”
玉淑又问:“他的尸体呢?”
那人说:“火化了。”
玉淑又问:“那骨灰呢?”
那人说:“丢了。”
那一天玉淑抱着刘景鹏的衣服,走了很久,走了很远,终于在半路上蹲下嚎啕大哭。她哭的是什么?是刘景鹏死得冤屈?是这场黑白颠倒人鬼不分的运动?是家中的老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还是前途未卜的生活?
也许都是。玉淑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样艰难过,但是此后,她的表现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强。
9
回到家后,玉淑偷偷藏起刘景鹏的衣服,对于丈夫的死,她没对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母亲。
但是作为母亲,孩子面容与情绪上的一点点微小变化,都是可以敏感地体察出来。
玉淑母亲知道,一定是出事了。她想问,但她不能问,她能做的,只是尽量帮助女儿把眼下的困境度过。
怀着这样郁郁沉闷的心事,不到一年,玉淑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
玉淑始终不知道,母亲早已经知道刘景鹏不在了,因为她看到了玉淑藏起来的刘景鹏那身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
一年之内,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走了,从此以后,家里只剩下玉淑一个人挑起生活的重担。这样的打击与转折,玉淑从未想到过,而此后的日子,玉淑也以从未有过的勇气,扛起了自己与三个孩子的人生。
家里没有男人,所以困难与艰辛便齐齐压来。
首先经济收入成了最大的问题。
在保定,玉淑没有任何亲人,独自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好在她的工作一直在,于是靠着一个人的工资,省吃俭用地供养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因为玉淑从小女红就好,平时还会找一些缝补的活干,每天忙到晚上,孩子们进入了梦乡,玉淑就会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多少时光,多少艰难,都在这一针一线中穿行而过。
有一段时间,作为右派家属,玉淑也被关到学习班改造学习,于是大女儿刘栩便承担起了照顾妹妹弟弟的重担,因为弟弟最小,还没上学,于是刘栩就每天带着弟弟一起上学,回家就烧火蒸红薯面饼子给妹妹和弟弟吃。
其次,寡妇带着孩子的生活,最容易被人欺负,加上玉淑还是右派家属。眼见着他们的生活艰难,住在一个院里的邻居非但不帮忙,反而雪上加霜,他们占院子,丢了东西也去找玉淑吵要。
玉淑不争,也不还嘴,玉淑的隐忍,换来了邻居们的自觉没趣,换来了生活相对的安静。
学校全面停课后,刘栩便到纸盒工厂帮工,多少可以挣点钱贴补贴补家里。当刘栩第一次把自己挣的钱交给玉淑时,她兴奋地说:“妈,我能挣钱了!”
玉淑心中五味杂陈。不容易,真不容易。她说:“刘栩,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你看,你都能上班挣钱帮妈妈了。”
如果说并不是所有坚持都有意义,但在黑暗中的坚持,是一定会等来光明的。
终于,文革结束了。作为补偿,组织上除了为刘景鹏平反,补发了抚恤金,还把刘栩安排在了保定市税务局。
之后,玉淑的小女儿考上了卫校,毕业后成为了名护士;儿子参了军,转业后在公安局工作。
玉淑坚持的意义,终于得到了彰显。当她终于可以柳暗花明地迎着光明望去,却早已经是逾五十的妇人。
人,往往可以在最艰难之时生出最大的勇气,却往往在艰难过后虚弱得如同大病初愈。
当孩子们终于长大,生活终于回到正轨后,玉淑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因为心脏病而提前办了退休手续。
退休后的玉淑,开始像当年自己的母亲一样,开始为孩子们的生活出力。
刘栩的女儿许婕,就是她一手带大的。
玉淑对待许婕非常疼爱,从来舍不得说,更舍不得打。许婕小时候吵夜大哭,玉淑便会整夜整夜地抱着,连刘栩都说是她把许婕惯坏了,玉淑却总是看着小小的许婕,满脸疼爱地说:“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干嘛让人家从小就不容易呢?有福啊,就得趁早享。”
许婕永远记得姥姥眼中的光亮,那么温和,那么明亮,她就会说:“姥姥,你的眼睛里有星星。”
许婕也永远记得姥姥的笑,那么好看,那么舒展,她就会说:“姥姥,你笑起来的脸,像开了的花。”
姥姥,给了许婕最安全,最平静,也最幸福的童年。
也正因为此,姥姥的两次痛哭,才会让许婕刻骨铭心。
10
第一次, 是在许婕11岁时。
那年清明节,玉淑带着全家到了石家庄烈士公墓。那一年,玉淑的儿子找到了父亲刘景鹏的骨灰。
那是许婕第一次看到公墓骨灰存放处,一排排的架子挨得很紧密,每排架子上都是同样大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一个骨灰盒。
许婕非常好奇:原来,骨灰盒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小小的沉默的盒子,黑色的,毫无生机,它们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正面镶嵌的照片。那些照片是黑白的,有的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模糊得看不清逝者的样子了。
每个盒子里,都曾经是一个人,鲜活的人,如今却都化身为一抔骨灰,寄居在此。此后阴阳相隔,空留想念。
玉淑的儿子找到父亲的骨灰,郑重地交给母亲。
玉淑面容始终平静,捧着骨灰走到外面,来到一处花坛前。她把骨灰盒轻轻放在地上,慢慢蹲下身,许婕不知道姥姥在干什么,却发现姥姥的肩膀后背不停地在抖。
终于,她听到了,姥姥在哭。那个一直笑呵呵的姥姥,眼睛里有星星的姥姥,从来没哭过的姥姥,她在哭。
那声音,许婕听得到,却听不清。许多年之后,她才知道,纵然这样悲痛,这样伤心,姥姥却依然哭得这样隐忍,这样克制。
姥姥就一直在那里哭,哭了很久,仿佛想把这一生的委屈都哭尽似的。身后的人,都哭了。许婕也哭了,那时候的她,多么想过去抱抱姥姥啊,想像姥姥以前抱着她那样,去抱抱姥姥。
许婕第一次开始意识到,姥姥的一生,一定有着她所不知道的经历与秘密,也许未必荡气回肠,但一定令姥姥刻骨难忘。
姥姥的第二次哭,是在四五年之后,那年,从台湾回来了一个被许婕称为“舅姥爷”的人。
11
那两年,海峡两岸恢复了交流。
某天,玉淑在北京的弟弟在电台里听到了一则寻亲节目。
寻亲的老人说,他姓唐,叫唐轶飞,他于1948年底离开大陆,作为铁路技术人员随国民党前往台湾。
玉淑的弟弟知道,是四哥回来了。
经历了近半个世纪,当年唐家还健在的兄弟姐妹们,终于在北京相聚。
眼见着当年青春满面的蓬勃面容,如今皱纹横生,曾经的风华少年,如今已满头白发,所有人热泪纵横,互相拥抱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晚餐过后,四哥单独把玉淑叫到房间里。
四哥从怀中拿出一枚金戒指,交给玉淑。他说,这是梅湛英托他带给玉淑的。
梅湛英到了台湾后,先后给玉淑写了很多封信,却都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得到玉淑的回应。之后海峡两岸一直互不来往,于是湛英带着玉淑留给他的那块沉香素牌,独自在台湾生活了三十几年。
是的,湛英终生未娶,他也没能回来。十几年前湛英患了癌症,终因医治无效去世,直到去世,他也没能等来两岸恢复交流。
在临死之前,湛英拿出这枚戒指,他拜托玉淑四哥,如果能等到海峡两岸恢复交流,如果四哥还能活着回到北京,一定要把这枚戒指交给玉淑,这是他唯一的遗愿。
湛英火化后,四哥把那个绣有两朵梅花的布袋和沉香素牌一同放在了骨灰盒里。这样,就算从此以后湛英孤零零地长眠在台湾,也始终有那个叫玉淑的姑娘的味道陪着他。
不久后,四哥一个人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屋里传来了玉淑的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玉淑拿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上面有两颗心,玉淑不舍又不忍地,颤抖着摩挲着那两颗心,哭到不能自已。
人这一生,到底要经历过多少磨难,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才能真正了却所有心事,才能偿还所有的债呢?
她从十九岁到三十岁,等了湛英十一年;她从三十几岁到五十几岁,历经浩劫,与丈夫相伴十几年便孤身一人扛起生活所有的重担。
这个她用尽所有感情等待的男人,最终只化为一这枚戒指回到她身边。他为她终生未娶,他用心一生眺望大陆的方向,最后只有这枚戒指,代他回到了他最爱的玉淑身边。
许婕记得,那次姥姥的哭,与看到姥爷骨灰盒时的哭,完全不同。姥姥哭得撕心裂肺,哭到不能自已。
那一次,姥姥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从那以后,许婕再也没见过姥姥哭。
姥姥,依然是那个温和的,慈爱的,每天把头发梳得光滑,把衣服穿得得体的老太太。
虽然出生于没落的大家族里,虽然辉煌与尊贵早已不在,虽然这一生经历过了巨大的挫折与艰难的落魄,但是玉淑与生俱来的气质,永远都在。
几年后,玉淑病逝。她走得很安静,在睡梦中离去。
去世之前,她摘下那枚一直戴着的双心戒指,把它交到了许婕的手里。
于是玉淑像每一个来到过这个世界后又离去的人一样,用尽力气在人间划下属于自己的轨迹,然后时间的风轻轻一吹,就消失了。
12
给姥姥做完超度的第二天,许婕来到公墓看望姥姥和姥爷。
看着墓碑上姥姥和姥爷的名字,许婕突然觉得,她明白姥姥第一次在梦里对她说的“我不同意”的含义了。
她曾经里看到一个人物故事。
那是苏小旗《平生》这本书里的第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半路夫妻相伴了人生的后半段,最终却只能与自己的原配合葬。
在那个故事里,最后一句话是:从此山南水北,余音已断,遥遥不再相望。
姥姥的意愿,一定是不想与姥爷合葬,因为来生,她想与湛英在一起。
此生与姥爷的姻缘虽然只有十几年,但是做过夫妻,毕竟生了儿育了女,姥姥更加期待的,是能与为了她终生未娶的梅湛英,做一世夫妻。
第二次梦中姥姥身上的伤痕,也许是因为她找不到湛英而不肯投生,被人鞭打过的痕迹吧。
这些伤痕,在姥姥投生后,会变成婴儿身上青紫色的胎记。
公墓里静极了,好像所有的墓碑里都藏着巨大的秘密,风不能破解它们,雨不能唤醒它们,于是,死去的人们,就带着这些秘密,各自奔赴到各自的来世去。
从此以后,许婕再也没有梦到过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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