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祖父生前所住的村口外的大道两旁,树木都已经被秋风染成五颜六色。母亲说,孩童时候祖父带着我和哥哥姐姐来这里采油菜花,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一开始听说祖父去世的消息,其实我并不相信。明明寒假回老家的时候,祖父还精神矍铄的样子,而现在——我看着爷爷躺在木板上青灰色的脸,总觉得做了一场大梦。
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脸被日光晒得黑红,皮肤也因为衰老而变得满布皱纹。但他见了我总是笑嘻嘻的样子,露出所剩无几的牙,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人的大脑可能会选择性的忘记非常悲伤的事情。我渐渐地相信了这一点,因为我对祖父的火化之前的事已经记不太清了,虽然并没有过去很久。
祖父真的去世了,是我从头七第三天才意识到的。
那天清晨,门前的空地上就搭上了戏台子,专门奔丧时候唱戏唱歌的剧团从早上开始就播放些有的没的曲子。剧团里的演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越剧黄梅戏咿咿呀呀,声音极大。道士们领着亲戚超度亡魂,是在离家不远的池塘边。初秋刚下过雨的小道两旁,丛丛苇草放肆生长。道士们和着鼓点与锣声,用莫名的调子唱宗谱,从儿孙甥侄唱到高曾祖父,一个一个细数过来。直到最后,唱着:
“人氏古稀七十九
大限不祿一旦卒於
共和國戊戌年九月初四日
醜時告終”
祖父的一生就此唱罢,然后鞭炮齐鸣,儿孙们跪着等鞭炮放过,就开始在小池塘边烧着纸钱。
看着黄色纸钱焚烧过后冒出的阵阵青烟,我忽然惆怅,等这些纸钱烧完,鞭炮放过三四挂,祖父就算被超度去了三清境界或是极乐世界,再也不会和这人间有半点牵连。
这片小池塘在离家不远处。
小时候家里的牛还没卖,祖父或者那头牛累了,就抄小道从田垄上走到这个池塘边来。牛静静饮水,祖父则脱下布鞋,把沾了泥土满是皱纹的干裂的脚放进池塘里涮洗。
还小的时候,祖父去山上放牛,我一时兴起,吵着跟祖父去,于是祖父牵着牛走在前面,我一步一趔趄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那天刚下过雨,泥土还是湿漉漉的,我开心地看我的鞋子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一个一个脚印,旁边是老牛的脚印,前面是祖父的。那时候祖父的脚印一深一浅,和我的脚印对比分外鲜明。
那个时候我还小,穿着塑料拖鞋和小裙子过去放牛,走到半路,鞋被湿漉漉的泥土困住,半个小腿都陷在里面。祖父放下老牛过来,弯下腰,把我半截小腿从泥土里拔出来,再捡起那只全是泥土的鞋,然后拉着我的手,牵着我去池塘洗鞋洗脚。
这是我记忆中祖父第一次牵我的手,一直到祖父生命的尽头,这也是唯一一次牵我的手。那个时候祖父还有很严重的哮喘病,走一段路就要重重咳嗽几声,那几年身体也瘦得不成样子,握着的手也几乎都是骨头,摸起来也不大舒服。祖父的手因为常年的耕作,几乎整个手都起了茧子,硬得很。
祖父就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牛,慢慢地走在小道上,走到小池塘边,再拉着我坐在池塘边上。把鞋放到池塘里涮了个干净,再拉着我站起来。
这是我记忆中和祖父最亲密的接触。到后来,祖父的听力渐渐衰退,沟通起来越来越费劲,说话也不太清晰,很多时候我也听不太懂。于是和祖父的交流一天一天少起来。
今年寒假回老家看了祖父一趟,没想到就是最后一面。
后来祖父的哮喘病渐渐好了,但是突发的心肌梗塞还是让他离开了这世间。
在祖父生前的屋子设置的灵堂外面,还放着他第二天想要拿到集市上去卖的小柿子,是刚刚成熟的红色,整齐地码在塑料筐里,看起来卖相很好,圆润而光泽。
祖父安安静静的躺在木板上,穿着平时常穿的布鞋,蓝色棉袄棉裤。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只不过冰冷的体温和青灰色的脸色与常人不同。
他们说假如死去的人留恋人间或者思念尚在人世的亲人的话会托梦回来,但祖父去世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梦到他。
等到祖父棺木入土的时候,我跪在祖父坟墓旁边,看着一抔抔黄土覆盖在祖父乌黑的棺木上,从此我与祖父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他的脸。
每每冬日的午后,在家里的老屋旁坐着晒太阳的祖父;永远不服老,年纪大了还要干农活的祖父;对我笑起来脸上满是皱纹和褶子的祖父,从此我便再也见不到他,老家的许许多多人里,不会再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