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告别，就没有前行，就没有相逢，就没有那些切肤
在长兴，有“六月六，吃馄饨”的说法。所以，每到农历六月初六前后，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包馄饨。我所居住的小镇，那会儿的盛况是早晨八点左右菜场的猪肉摊位前就已经空空如也。
馄饨，源于北方，却在南方发扬光大。一个南方姑娘的记忆里，多的是和这种传统面食有关的故事。
往年或者说在有记忆的过去十几年里，每到这一天，奶奶总会提前让我和弟弟走上十分钟的路程，接上太婆来家里。这大概是一个女儿对老母亲的孝心，却也成了过去那些年里我印象中不可或缺的片段。
太婆身体还算硬朗，除了心脏不太好之外一切安康，耄耋之年还能在厨房忙活。老太太健谈，总是絮絮叨叨，看到我们这些小辈愿意陪她唠嗑便也喜笑颜开。暮年垂垂老矣，能见到儿孙满堂，想必心里也是开怀的。
初高中读书时不管刮风下雨，严冬酷暑，每个周末总要洗头发。太婆也有个习惯，每个周末总要到我家里走一遭，待上一天，也算是作为其女儿的奶奶的一种尽孝方式。
那时候，她总是念叨，小姑娘家的，那么冷的天气怎么还洗头发呀，当心感冒啊！紧接着就是一番“现在的年轻人啊……”之类的言谈。每当此时，我难免一脸无可奈何却不得不细细聆听老人家的教诲。
如今回首，这些小事太过于久远，仿佛远在海天尽头，模糊却依旧能清晰地重现那个画面。
然而，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是可以天长地久，就如刘希夷所写“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所有跟太婆有关的片段都停留在了五年前的冬天。
圣诞节前的周六，我从学校回家。我记得那个冬天异常冷，似乎是之后几年都未曾有过的冷。风总像被灌了内力似的，轻而易举就袭进胸膛，有股揪了心的疼。
晚上，随爸妈去探望卧床已久的太婆。那天我刚从学校回来，高三的课业已经很繁重，期末考也近在眼前了。但是我妈说，就算天气再冷，天色再晚，你今天也要去。你明天一走，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也许早该想到所有人在弥留之际会出现所谓的“回光返照”，尽管油尽灯枯，但那晚，太婆看起来精神尚好。我坐在床边，她拉了拉我的手，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笑着。幽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慈祥，和蔼。
圣诞节那天下午，给我妈打电话，问太婆好些了吗？我妈说，太婆现在很好。接着是一阵很长很长，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默。
我靠在阳台的栏杆边，冬日的阳光异常和煦，但是也不抵时不时北来的一阵烈风。我突然之间就哭了，听见我妈在电话那头慢慢地说，你太婆在你返校的那晚就离开了。奶奶怕耽误你学习，没让我通知你。
挂断电话，我在阳台待了很久。那天我刚洗完头发，还湿漉漉滴着水，却希望它永远不要干，在这个寒冬午后。
从我记事起，太婆就是个瘦削的小老太。总是穿着量身定做的青灰色连襟布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铁丝夹将一边别在脑后，脚上的布鞋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是个很清爽的老太。冬天她会带上绒线帽，夏天则摇着一把羽毛扇，晃晃悠悠地去别家串门。
村里人都很敬重她，一来年事已高，经验颇丰，各类事情都会来请教；二来据说太婆年轻时做过妇女主任，算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太婆只有一个儿子，却有五个女儿，除却早亡的姨婆，还剩四个。她一生里最坚持不懈的事情无非是克扣女儿，偏爱儿子。闲着没事便去女儿面前哭穷，再将她们的孝敬全都偷偷塞给儿子。连带着压榨女儿们的儿女，偏袒自己的孙子。
太婆在世的八十八年里，如果说有什么令人生厌的，也就这件事了。除此之外，她还是个可爱的小老太。
太婆身体安好，但倘若有人夸她“食欲好”，就立马翻脸，你必须说“老太太最近饭量怎么小了，要好好注意身体啊”。太婆最喜欢吃的是鸡胸肉和鸡皮，而我最喜欢鸡翅膀这些没有肉的部位，她总笑我怪不得不长肉。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会在饭桌上一边退去鸡皮，一边默默地说：这是太婆最喜欢吃的。
那年再回去的时候，太婆的“头七”已经过了。去祭拜那天，遇见太婆的几个女儿，跟我絮叨了一些往事。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再也忍不住的落荒而逃。走出门那一刻，我不敢回头，一直哭一直哭，曾经十分钟的路程比亘古还遥远。念及那个总是对我唠叨，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老婆婆突然不在了，想到半月前还握着我的手对我笑的人如今只剩一张遗像，整个人就像被剖开了一样难受，痛苦。
小的时候，外婆去世，我妈对我说，人总是在不断淡忘的过程中，再过些年你可能就记不得外婆的容颜了，你会忘记关于她的一切。岁月告诉我，这是真切的。
我很少去怀念已逝的长辈，包括这世上曾最疼爱我的外婆。但这些年我总会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和太婆有关的事情。甚至在这之后很久的某一天，我梦到了太婆，在她的葬礼上，那个我曾缺席的仪式。
人这一生似乎都在不断接受，接受一些人的远去，另一些人的到来。如同日月更替，你无法改变，也无法阻止。还小一点的时候，我不太理解为什么在很多葬礼上，笑的人比哭的人多。似乎灵堂里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在里面躺着的那个人与大多数人是不相干的。
后来，我有些明白了。没有人可以让地球逆着转，让一切归于从前。一些人走了，剩下的那些就算从此驻足不前也无济于事。世界少了你，该有的战争还是会有，该降临的和平仍旧降临。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告别，那么就没有前行，就没有相逢，就没有那些切肤或无关痛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