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表达方式
许多年前，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在西南的一个小村子里，母亲在家里务农，种着四亩田地。父亲领着兄长生活在西北的一个叫做白银的小城里，他是一个叫做“805厂”国企的工人。母亲总是拼命地攒钱，用她自己的话说“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母亲总是拼命地挣钱，农忙时自不必说，农闲别人休养生息时，她总是“今儿赶柳江（一个市集），明日赶花溪（另一个市集）”，每日奔波只为倒卖柳江与花溪之间每个两分钱利的鸡蛋。
那年，母亲拆除了动不动就漏雨的旧茅草房，新盖了四列三间带俩耳房的大瓦房，新房高大敞亮，分上下两层，楼上的阁楼镂花的窗很有古韵。房顶是一片片的青瓦盖成，从屋脊高处顺势而下，俯仰相承。瓦上有生灵，那些野猫脚步，从瓦上经过，悄无声息……一只翘尾巴的大松鼠，“呼”地一声从屋脊一侧，蹿到另一侧，藤叶摇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弄得瓦“哗哗”作响。下雨时雨水顺着瓦，顺着槽，顺着沟，跌落而下，就汇在了一口雕龙粗陶大水缸里，缸里有金鱼，蝶尾、虎头、水泡，抖动一下尾巴，就沉到缸底去了。密密细瓦上是隐约的绿树雨烟，迷蒙一片，一只雀儿蹲在雨瓦上，羽毛被雨水淋湿，它就埋下脑袋啄一下，再啄一下……屋檐口，还衬托着一行垂挂的绿柳，细细密密，若有若无的烟，从瓦上蒸腾而起，那是那年春天里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
只是新房耗资巨大，母亲除花掉所有积攒的钱，还借了亲戚朋友的好多钱，经济很是拮据。父亲也很少回家，一是工作脱不开身，二是因为兄长们的功课不能放手。那一年暑假里，父亲终于把兄长安顿到同事家回到了家乡。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大菜场，买了些新鲜的猪肉就出来了。我紧紧拉着母亲的手，不知怎么一疏忽，父亲不见了，我和母亲站在大街上左右张望等待。一会儿，父亲回来了，手里拧着一只小公鸡，兴冲冲地走过来，说：“回家爆炒小公鸡。”
那一瞬间，母亲突然失了理智，向父亲大叫起来：“什么时候了？什么经济能力？你有没有分寸？欠了一沟子烂账还去买鸡？”说着扔下我，转身就走。我不知所措了，看见父亲呆了一两秒钟，然后进市场把鸡退掉了，商贩们都在开玩笑似的嘲笑父亲“趴耳朵”，我跟在垂头丧气的父亲的身后。
在瓦上生雨烟的大房子里，父亲没住几天就回单位上去了。父亲一直没有原谅母亲的冲动，每每提及此事他们都会大吵一架。父亲总说“一只鸡都舍不得给我吃，你心里有我吗？”。母亲总说“盖房子我半条命都没了，你问过一声了吗？你心里有我吗？”
爱情的质问从未在他们之间间断过。我也曾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正是我敏感的青春期，父亲母亲常常会为了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争吵不停，吵起来的时候家里犹如打砸抢现场。有一次他们居然为了要不要给还未找对象的大哥买结婚彩电而大打出手，互相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的行为让我非常的痛苦。大哥一般对他们的吵闹置若罔闻，而我却感觉痛不欲生，经常产生一种过激的想法：我的劝说不管用，那好，让我气息奄奄看看是否能阻止你们吵架。于是我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准备把自己活活饿死。，看看他们时都会停止争吵。可是我发现那就是一个闹剧中的闹剧。在我还没有把自己饿晕之前，两个头上裹着纱布的战争分子已经手拉手上百货大楼买回了21英寸的长虹电视。我经常对他们说过：“如果你们觉得不幸福，可以离婚，不必考虑我。”虽然有我的支持和怂恿，他们始终也未曾离婚。
父亲那年因急性阑尾炎住院了，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手术前，母亲在父亲的床头，两只手捂住父亲的一只手，父亲的眼睛只楞楞地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睛始终没有移开过父亲的眼睛，但都不说话。
父亲后来做完手术，医生建议吃点稀粥，营养汤。我们姊妹三个变着法子烧了各种菜肴、各种汤水，让父亲吃，喂父亲吃。父亲每次吃一二汤匙后就是吐，吐到吐清水为止，看着就心疼。医生说，吃了后要适当走路才好，我们劝父亲走路，说我们搀着你走。父亲不听，有时还要辩驳说：没有力气走不动。于是就一直赖在床上。可是，只要母亲在，父亲手脚就好像有了力气。母亲喂粥，父亲就能吃半碗，食欲明显强烈，食量明显提高，也不吐。饭后，父亲向母亲主动提出，想走走路。母亲扶着父亲下床，搀着父亲的胳膊，慢吞吞地一步步地走出了病房，能够慢慢走到走廊的尽头。
后来母亲由于突发脑溢血离世了。几年后，亲戚朋友都张罗着给父亲找个老伴，父亲一直拒绝，因为他更愿意一个人生活在和母亲世界了，家里的一切都保持和母亲在世时一样，有时他还会在屋子里大声地说话，好像和母亲在争论什么事情。
昨天天阴，天气较冷，父亲在楼角与老伙伴下棋，我想找件衣服给他送去。父亲的衣服一向是他自己打理。我打开父亲的衣柜，惊呆了。衣柜的正中间挂的是母亲在世时长穿的蓝色长裙，父亲外套挂在裙子边，裙子的褶边在男装的裤腿绕一圈围起来，母亲的另一条裙子塞在父亲蓝色羊毛衫的怀里，母亲的另一套衣服袖子塞进父亲的蓝色套装的口袋里。父亲的每一套衣服都和母亲的衣服都配对着挂着，看起来仿佛有许多隐形的父亲和母亲在衣柜里闲逛，只等着踏出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