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娘
天还未亮，听了一夜雨声的金珠婶就起床了。她认认真真地刷牙洗脸，对着镜子抹上点外孙女给她买的维E乳膏，把头发梳得溜光平整。接着又找出小女青儿刚给她买的淡蓝色外套，黑色裤子，还有孙女给她邮来的软底的绣花老北京布鞋。
她一一穿戴整齐，看看时钟已指向四点半，金珠婶打着手电，撑着雨伞怀着虔诚的心情，朝着离家五里地的大岩寺出发了。
金珠婶今年足足九十岁了，个子瘦小的她眼不花耳不聋，脑子反应也蛮不错，手脚还很利索。
外人都说她看上去只有七十多岁。不了解的人都以为，她从小娇生惯养，保养得好，才显得这么年轻。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是一辈子苦头比别人吃得多，一生不停劳作的好处。
金珠婶从小父母双亡，十几岁就给夫家做小媳妇，在生下两男两女后，老公却因意外离世了。可怜四十不到的金珠婶成了寡妇，一人带着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还有两个年迈的老人。硬是靠着两个肩膀为人挑山货，把几个孩子抚养大。
后来，家中二老过世了，孩子们也一个个成人了。但是她又操心着孩子成家立业的事，好在子孙们也都争气。到现在，他的子女们也都已经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孙辈们也都很有出息，个个事业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每到逢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金珠婶总是乐呵呵地对孩子们说：我不求你们升官发财，大富大贵，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人这一辈子当中，总会有些沟沟坎坎。几个子女小时候磕磕碰碰的暂且不提。就是前几年，小女青儿因为发烧住进了医院，经过各种检查说是患上了肺癌，赶到上海做了个什么派特CT，还说已经淋巴转移。这把金珠婶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了手术那天，几个子女及孙辈们就是不让她到医院去，她只能眼巴巴地在家里等消息。
当亲戚来传话说手术已做完，开出来的肿块是良性的，不是癌时，金珠婶激动得抓着那个人的手，老泪纵横，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女儿兰儿更是让她操心，十年前，外孙因为外伤引起肝损伤，需要肝移植。手术需要的几十万块钱，一家姐妹总算凑起来了，可这肝源不好找啊。配型成功的兰儿，毫不犹豫地上了手术台。
得知消息的金珠婶，拿着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三万块钱，赶到了医院。她把钱交给女婿，说这时候你们缺的就是钱，也算我的一份。然后拉着马上要进手术室的兰儿，哭得泣不成声：
“兰儿啊，救儿要紧……。只是这一进去，今生不知道还能不能相见。”
“妈，他是我的儿，我不救他谁救他。如果换成是我，你也会拿命换我的。”兰儿流着泪说。
“那是肯定的，子女有难，哪个母亲都会舍命相救的。”金珠婶抹抹泪又接着说：
“有娘在，你放心地去做手术，咱们一大家子都在手术室外等你们母子，你们一定会平安出来的。”有了母亲的这几句话，兰儿好像吃了定心丸，原本紧张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据说神不能无处不在，所以创造了妈妈。”而妈妈再坚强，仍然需要妈妈的庇护。虽然妈妈的妈妈，已近天年，但她依然会张开双臂保护你们，因为“妈妈”这两个字，有着神奇的力量。
有道是“娘在，家就在。”金珠婶一家，也因为有她这母亲撑着，子女们拧成一股绳，谁家有难，所有子女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兄弟姐妹们一起扛过了多少风风雨雨。
兰儿母子的手术非常成功，恢复得也很好。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母子两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儿子只需吃点抗排异的药，不但能正常上班，还娶妻生子了。兰儿也不怕辛劳又帮他们带着孩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前几天，兰儿感冒咳嗽，医生让她去拍了个片，结果说肺里有个结节，需要手术。
金珠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发慌。这不手术这天，两儿子不让她一起去，她自己也知道年纪大了，去了也碍手碍脚的，只会耽误事儿，所以只能在家等消息。
到了中午，还没得到消息的金珠婶，心神不宁地来到因有事脱不开身而没去医院的小女儿青儿家里，母女两聊着兰儿的不容易，担心她十来年接着做两次大手术，身体吃不吃得消。说话间，青儿的电话响了，
“什么？恶性的，开出来还不小？”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就一个小结节吗？”
青儿边接着电话，边走了出去。听到这几句，金珠婶就已经明白，兰儿这次生了不好的毛病。她的心里像是有人拿了一块粗重的门杠，重重地撞了一下，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青儿接完电话走进来一瞧：
“妈，你脸色这么白干嘛？没事的，姐姐的病发现得早，问题不大的！”
金珠婶也不搭理青儿，木木地听着青儿叨叨着什么早期了、晚期了，呆呆地坐了半天。待到小儿子成儿回家，她听到成儿在责怪青儿：“你怎么让妈知道呢？”
“你电话打来，妈刚好在，她就听到了。以妈的聪明你以为瞒得了她吗？”
成儿进来和她说了几句“是早期问题不大”等宽慰他的话，她知道他们只是和她打马虎眼。金珠婶也不说话，跟着成儿回到了她自己独居的老房子里。
成儿到村部食堂给她拿回来免费的晚餐，她当着成儿的面胡乱扒了几口：“你回去吧，妈没事儿。”
儿子走后，金珠婶也不开灯，坐在床上思绪万千……
想当年丈夫突发意外身亡，才十二岁的兰儿就辍学了，每天到生产队挣工分。家里的粮食不够吃，金珠婶总是用煮粥捞饭的方法，先给正在长身体又是正劳力的大儿子林儿，捞一碗米饭，然后给兰儿也捞一小碗，剩下点能照得见人影的米汤她自己和两个小的喝。而兰儿总是说着：“妈，我没事的。”然后把那一小碗米饭倒回到锅里，让大家一起喝得浓稠点。
一直到二十三岁出嫁，兰儿总是默默地承担起家里的重活轻活，吃的穿的总是先让给哥哥和弟弟妹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出嫁以后的兰儿，因为夫家也是一贫如洗，兰儿更加勤俭持家。自己一年到头难得见点荤腥，硬是靠着在农田种点粮食，种些水果，家里养几头母猪，积攒了不少钱。除了给儿子肝移植花费了一大笔钱，还帮衬着孩子在城里买上了房。眼看着要安享晚年了，却得了病。
思来想去，金珠婶觉得自己既添不上力，又帮不上忙，心里那个难受啊！不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儿遭受病魔的折磨，我明天要上大岩寺去拜菩萨，宁愿折我的寿，也要保佑兰儿早日康复。心意已定，金珠婶连忙做起了准备。
据说到寺庙拜菩萨烧头香最灵，于是金珠婶连夜烧水，洗头洗澡，天不亮就穿戴整齐，冒雨赶往寺庙为兰儿祈福了。
迎着风冒着雨，金珠婶以她九十岁的年龄，步履蹒跚，花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了大岩寺的山脚下。从山脚到寺庙还有五十多步蜿蜒不平的石阶，往常金珠婶到寺庙烧香都会有子女陪着，但今天为了更加虔诚地求取菩萨对兰儿的护佑，她没有惊动子女。
雨停了，天也渐渐亮了。被雨淋湿的石阶非常湿滑，金珠婶果断收起雨伞，把它挂在路旁的树上。然后她跪下身子，一步步地往上爬。
她双手合十，每上一步台阶，口中念一句“阿弥陀佛”。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用我的诚心感动菩萨，让菩萨保佑兰儿躲过此劫！
汗水浸湿了她那凌乱而苍白的头发，石阶上的碎石和树枝划破了她的膝盖和双脚。而她在晨曦中挺着脊梁、双手合十、跪着前行的背影，俨然成了一座移动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