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馈赠
立冬已过，阳光丝毫不见温和，被炙烤的一边脸上升起阵阵灼烧感。救护车内，他右手扶着搁在面前的澡盆，左手撑着盖住澡盆的毛毯。毛毯下是一个被剃得干干净净的小脑袋，小号的氧气罩仍遮去了她半张脸……这是他才出生九天的小女儿。
救护车沿着去省城的路已奔驰了一个多小时，他也就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看一个小时的心电监测仪。许是因了他的沉默，一同随行的医生与护士也沉默不语，只时不时揭开毯角观察下他女儿。
“快了，正常需要两个半小时，现在都走了一半多的路了，两个小时肯定能到，你别太担心，转院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女医生的回答有些绵软无力。
他转头望了女医生一眼就又低下头看着女儿，摇摇头道：“哦！说不担心是假的，可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女医生听了他的话，倒有些无语了。原本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他怒火的话，全没了用武之地，她蠕动了几次嘴唇却终究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女儿的情况她知道的很清楚，确实是院里医疗水平及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所导致的。几天前她便向科主任提出让病人转院的要求，可都被以情况有所好转，建议继续观察治疗为由拒绝了。
今天早晨，当她接到科主任让她护送病人的电话时，闪现到她脑海中的第一个画面竟是孩子的父亲——蓬乱的头发与胡子快把他整个脸都遮住了，人长得五大三粗的。
她想起以前家属闹事的情节，心里不寒而栗起来，看这孩子父亲的面相都知道，他绝非善茬……但现在，她发现自己似乎看走了眼。
她木讷了好一会才道：“你放心，你女儿情况没那么危急，她……她会好的。”
他再次转头看着她，咧嘴笑了笑道：“谢谢你啊，即使不好我也怪不了你们！”顿了下又接着道：“我见你俩一路上都不吭声，不会是怕我闹事打你们吧？”
这一次不等她接话，一旁的小护士倒先接了过去：“怕的嘛，我送的多，见得也多。有好几次都是被一路骂到省医院，还被打过……”
小护士还没说完，女医生便拍了下她的肩膀，打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呵呵，我知道这些事，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我长像虽有些凶，不过人还是明事理的……”
“你也是单位上的吧？”
“不是，你看我这样子，能像是单位上的人吗？”
“长相不像，说话像。”
“我是个农民！”
“你是在哄人啦。”
……
女医生一直盯着心电仪的屏幕听他俩聊了一会才放下心来，又趁查看孩子情况时插嘴道：“你都扶着半天了，要不换我来吧！”
“不用，我就想多看她一会，也帮她妈多看看她，万一真怎么了，也算是替她妈妈尽了一点做母亲的责任。”
女医生听完后不由心塞起来，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却看到了省城。救护车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一阵后，终于停在儿童医院急救通道口。
这一次，她抢先抱起孩子，他忙拎起氧气瓶跟在后面，往新生儿科赶去。孩子终于平安地转入监护室，入院手续也在她俩的协助下，全都办理好了。
站在收费大厅前，她细致地又想了一遍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手续，确定都已办妥后，这才拉上护士跟他告别道：“手续都办好了，接下来的事我们也帮不了什么，那我们就回去了。”
他点点头后，一直将她们送到救护车旁，直等她们上了救护车后才道：“谢谢你们哈！”
“不用那么客气，这是我们该做的，孩子可能要住好几天，我留两个电话号码给你，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我朋友的。她在这里上班，我已经给她打过招呼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或者打给她。”
他再次笑笑道：“谢的话，我就不说了，等孩子好了，回去我请你们吃饭。”
“那我们就等着你请客了哟！”
他一直目送着救护车驶出车位，这才挥手道别。
“我平时也热情的啊，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算了吧，我跟你又不是第一次送病人上来，这还能骗得了我？难道是看上人家了，人家可是有妇之夫了。”
“瞎说些啥呢，真是嘴松了。”
“哈哈，只要锄头好，哪有墙不倒！”
她便转头望向车外，不再理会小护士。她倒不是觉得他有多好，而是他坦诚的胸襟折服了她。
透过车窗，她仿佛看到他怀里正抱着个孩子，那张毛茸茸的脸洋溢着笑容！
他牢记着带孩子出来时，主治医生的叮嘱：孩子检查完要快些送回来，脱离温箱会很容易引发再次感染。可当他来到检验科大厅时，才知道医生的交代有多不切实际。
大厅里一片嘈杂，四处都是大人与孩子，谈话与哭泣交叉着，让人一听就头皮发麻。他将缴费的发票联与DR申请单递进窗口换到叫号纸后，便挪到一旁安静地等待着。
半小时稍纵即逝，但他却觉得犹如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到喇叭里呼叫着纸上的号码，他这才松了口气，女儿可以检查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导医台前站住问：“医生，你好，是轮到我家孩子了吗？”
“嗯，您好！下一个就轮到你家孩子了，请你先带孩子从这里进去，然后到2号室门口等待！”导医台的护士客气地用手指着DR室的方向。
“哦，好的，谢谢！”
“不客气！”
当他刚转身要走时，护士又叫住了他：“先生，你好！请问就你一个人带孩子做检查吗？”
“哦，这样呀，婴儿做DR检查需要两个人托住才行，你还是先趁还没真正检查，再叫亲戚来帮下你吧吧！”护士温和地解释着。
“这样啊，不好意思了，我今天就一个人带着孩子，从县城来你们医院看病，能麻烦你帮帮忙吗？”
护士犹豫了下，指了指大厅中的人群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啊，导医台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实在走不开，不过你可以去大厅里，请个人帮下你。”
他望了望大厅中的陌生人，有些不情愿地道：“哦，好的！”
一个，两个，三个……大厅中所有的人都被问了个遍，始终没人愿意帮他一下。还有人甚至在他转过身后便小声嘀咕，那X光辐射那么大，帮他不是有病吗？
他无助地抱着孩子站在大厅中，紧咬着牙齿，一脸愤怒与茫然地瞪着双眼看着这群人。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不是同一个种族，更不是同一个物种，所以他才会遭受所有人的拒绝。
在他愣住这刹那，叫号机又叫了两遍。眼见着就要错过检查时，他忽然看到收单据的窗口有三个护士在里面，其中一个还背对着窗口正同另一个说笑着什么。
他忙奔到窗口前，压低声音道：“护士，你好，我只有一个人带孩子来做DR，又找不到人帮忙，能麻烦你们出来个帮忙下忙么？”
他觉得自己的语气够谦卑与客气，也以为不会再遭到拒绝。谁知，迎接他的是又一次机械与冰冷的拒绝。
那个冷面的护士不仅拒绝帮忙，甚至义正言辞的拒绝他道：“我现在很忙，你没看到吗？再说我来医院上班的职责是登记，不是来协助病人检查的，你要帮忙就去找前台的护士，别在我这里挡着后面的人。”
他看着护士挂在胸前的横幅上的字，脑袋一阵轰鸣，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隔着玻璃窗声若雷鸣地大骂起来：“放狗屁，你忙老子个求忙，你要真忙我倒不会来请你了。我是看着你在龇牙咧嘴的吹牛，又找不到人才来请你帮下，你不帮就算求，还给老子打官腔。就冲你这德行还好意思挂着：白衣天使，为人民服务。你算个屁的天使，顶多就是泡狗屎，还为人民服务，恶心老子！”
窗户中的医生目瞪口呆，他也目瞪口呆起来，大厅里的所有人都被他的怒吼震慑住了，全都齐刷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涨红了脸，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连护士的讥讽都没顾得上管，窘迫地在众人疑惑与鄙夷的目光中转头离开了窗口，径直走入了DR待检区。
前台的护士看着他，歉意地干笑了下。
DR室门开了。
他没等医生开口交代刚检查出来的病人家属，便抢先简单地叙述了下自己遇到的困难。
他乞求地望着医生，他觉着医生应该是那一根稻草，他不会拒绝自己的这个可怜的请求。
这时，就在医生都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旁刚检完正哄着孩子的老妇人竟先开口了：“小伙子，不怕，不怕，一点小事，反正我家小孙子做完了，给他老爹（爷爷）带着哈，我帮你进去做就行了了。”
老妇人的话让他激动地热泪盈眶，他慈爱地低头看了一眼女儿后，强忍着泪水沙哑地笑着道：“谢谢，谢谢，谢谢婶婶！”
他在短暂地检验中，得知这位阿姨的家庭也正被悲剧笼罩着：孩子的父亲出车祸去世后，孩子的母亲也消失了，只留下了两个老人带着外孙。谁知一向活泼健康的孙子，竟然被查出了患有地中海贫血。
检查完后，在他被医生叫住的时候，老人便带着孙子悄悄地离开了。等他出了DR室回到大厅时，他再寻不到那祖孙一家的身影，只记得老人那和蔼的笑容与慈祥的声音：小伙子，不用那么客气，人嘛！那个都会遇到个难处。
他看着大厅中熙熙攘攘地人群，觉着自己真是鲁莽透顶了，他不该那么破口大骂那个医生的。
三 交替中的明暗
在这段时间里，高昂的医药费让这个家庭债筑高台，已近崩溃；患了产后抑郁症的妻子病情竟还越来越重，有好几次都差点撒手人寰，离他而去。面对这些磨难，好些时候他觉着自己都有些要崩溃了。但每当妻子病发后搂着他哭泣时，他总能笑笑安慰妻子：没事，一切还有他！
十四天后，当疲惫地他在又一次安慰完妻子后，准备出门干活时，终于接到了一个令人欣喜的电话：孩子已无大碍，不过心脏隔膜有开孔，需家长亲自带孩子再检查一次。
他听完电话把这消息告诉妻子时，终于看到了妻子久违的笑容。看着妻子的笑容，他疲惫的心里终于得到了舒缓。他不停地在心里感谢着：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谢谢老天爷将女儿还给这个家。
哪天他揣着五百多块，便驱车赶去了省城儿童医院。当他带孩子做完心脏彩超出来时，竟又一次次遇到了送他们父女来儿童医院的张医生。更为巧的是，张医生正同被他破口大骂了一番的女医生在谈话。他本欲抱着女儿悄悄地擦肩而过，不料却被认出来了。
“咦，这不是XXX么？怎么才几天就不认识我了，难道是贵人多忘事？对了，你家孩子怎么样了？”张医生满面笑容地问他。
他有些心虚地道：“哪能呢，我这不是忙着帮孩子检查，就没看到你嘛，孩子好多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怎么？又送病人上来啦。”
“是呀，对了，孩子让我抱抱，看看有没有长大了点。”张医生伸手过来接孩子。
他趁着张医生接过孩子后，忙指了指被他骂过女医生问：“这位是你朋友？”
“是呀，就是上次我写过电话号码给你的哪位，你没打过电话给她吗？”
他尴尬地戏谑道：“电话倒是没打，不过面对面倒是交谈了几句，还差点大吵一架。”
张医生吃惊地望着两人：“什么叫大吵一架？你们……？”
他笑着接过孩子道：“我就不解释了，你朋友会跟你说明白的。对了，我先把孩子送回新生儿科再打电话给你，请你们二位吃个便饭，当是感谢与赔罪了。”
那傍晚，在儿童医院门口公共车位边，他与她们告别：“张医生，谢谢我请客，你付账的晚餐哈。”
“小事，小事，我还得感谢你没冲进去按住我朋友打一顿。”
“谅他也没那个胆敢冲进来！”
“哈哈，这当然了，好男不跟女斗……不过这次请你帮的忙，你可一定要帮下了！以前不熟你可以拒绝，但这回怎么说也是一起吃过饭的人了。”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
他笑笑后，从空空的口袋中掏出车钥匙，冲她俩挥挥手，便趁着夜色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请你帮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秘密，他请我不要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