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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马旦

2018-12-05 13:28:52 作者:9天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刀马旦

  祖母迈着小脚颠儿颠儿跑回家,进门便说你表叔剧团转回来了,然后猫腰生炉子点火,好像接了圣旨。其实等于接了圣旨。赵大铁经常在表叔剧团里扮演太监大街上他遇见祖母,说我们北方越剧团转回南市燕升戏园了。那模样等于就是太监传旨。天津人把太监叫“老公”。天热时祖母带我看《狸猫换太子》那出戏,老太监陈琳手持拂尘出场,她扭脸告诉我,“这是个老公,好人。”我只知道红领巾革命烈士鲜血染成的,还知道全国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政府号召职业家乡市民返回原籍落户。我们大杂院里的田婶无职业有原籍,街委会来人动员了。她哭着说老家房子没地没牲口没人,寡妇失业没法过活。天色暗下来。祖母生炉子弄得满院子烟雾,呛得邻居咳嗽,引来冷嘲热讽,“奶奶!都这晚儿啦您还生火点炉子,这是要半夜迎财神啊。”祖母自打年轻守寡,谁说风凉话都不应声,只当听蝲蝲蛄叫唤。这时候大杂院里都是蝲蝲蛄。煤球炉子,起火慢。祖母擀面条了。我家的擀面杖,绛紫色枣木,拎在手里想起花果山齐天大圣。祖母说当年家住三条石,半夜里用这擀面杖吓跑了盗贼。我想象着手持擀面杖的祖母,那形象就是女将樊梨花。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四处巡回演出,在南市演几天,转到鸟市,从鸟市转到谦德庄,从谦德庄转到西关街……让我想起语文课本里草原牧民转场。这次表叔的北方越剧团突然折回我们南市,打乱了祖母阵脚。唱戏的不吃晚饭,散了戏吃夜宵。梅兰芳剧团这样,表叔小剧团也这样,都是循着“饱吹饿唱”的道理。祖母给表叔筹备夜宵,擀好的面条披头散发摊在盖板上,白灿灿等候挨煮。“不凑手啊不凑手,这大联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表叔大号郝专,乳名大联。祖母倚仗长辈身份称呼表叔乳名,行使家族特权。祖母的捞面与众不同,不炸酱,不打卤,而是“四碟菜”拌面。她说“不凑手”就是因为临时难以凑齐“四碟菜”。天津卫近河靠海水码头正儿八经的四碟菜拌面通常是“清炒虾仁、软溜鱼片、桂花扇贝、银针面筋”。寻常百姓家庭讲究不起,变身家常“四碟菜”,减成色不减规模。我说不凑手您就炸酱吧。祖母冲我瞪眼睛,“那是北京人!”听祖母说话语气,好像瞧不起首都。她经常跟我表扬天津,说九河下梢天津卫,华洋杂处大码头,吃尽穿绝。祖母筹办“四碟菜”,赛过给宫里办膳。城市鱼肉蛋菜凭票供应,你要想吃好喝好,难度不小。“糖醋面筋丝,小葱炒鸡蛋,咸肉燋香干……”祖母念叨着表叔夜宵菜谱,一跺脚去找邻居田婶借来两个鸡蛋,寻思着“第四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急得骂我:“这节骨眼儿你也帮不了我!”我从小听相声学会说话逗哏,“我愿意帮您呐,第四碟菜是红烧小孩儿!”祖母笑了,“你还真把自己摆菜碟里啦。”筹措不出“第四碟”,祖母只得先筹办面码,她举起竹竿房檐底下摘得一捆晾干的豆角,使大碗用温水泡开。她猛地拍响大腿,“有啦有啦,第四碟是虾干炝白菜!”我听了咽下一团口水。素常家里吃捞面,天热是过水麻酱面,外加花椒油,天凉则“锅挑儿”,弄个热菜拌巴拌巴,从来没有如此隆重。祖母疼爱表叔,邻居们都说赛过亲娘。“没错,大联是我娘家侄子,我是他亲姑妈!”祖母毫不掩饰对娘家人的偏袒,应了天津卫俗语:姑妈亲,砸断骨头连着筋。煤球炉火旺了。祖母下厨炒菜。这四碟菜,投料足,菜量小,炒得香气扑面,分别盛在四只蓝花盖碗里。这种盖碗是薄胎江西瓷,即便盛着滚开的水,端着也不烫手。干豆角泡开了,热水焯过切成细丝,这深绿色面码也盛在盖碗里。五只盖碗趁热放进紫竹提盒的底层。祖母抹去满脸汗水嘴角那颗红痣愈发鲜亮铁锅里雪白的面条煮得翻滚,好似微型哪吒闹海。祖母拿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嘘嘘吹凉,顺进嘴里咬了咬,说你表叔爱吃有嚼头儿的,不能煮过火。捞面出锅,过了遍热水,祖母把面条挑进大海碗,随即扣上碟子。雪白的手巾裹着红木筷子和白瓷调羹,一同放进紫竹提盒顶层,啪地扣严了盒盖。祖母面面俱到,只等表叔张嘴吃了。祖母看了眼座钟,“马上就散戏,你趁热送去吧,紧走几步别让面条坨了。”我挎起紫竹提盒跑出家门,沿着东兴大街经过什锦斋饭庄,经过华明理发馆,经过白傻子布铺,一直跑向著名的“三不管”。北京南城有天桥,天津南市有“三不管”,从前都是打把式卖艺唱玩意儿地方,由地痞流氓掌管。社会主义中国,这里变成劳动人民娱乐场所远远望见东兴市场圆形拱门,我拐进右手胡同,进了燕升戏园后门。戏园后台没灯黢黑。角落里有个人影儿。平时祖母教导我,走进黑灯瞎火地方不要冲撞神明。我就响咳两声,那人影儿倏地分成两个,一闪便掩进黑暗深处,没了痕迹。咦,一个人影儿怎么变成两个呢?我想起刘立福的评书《聊斋》,心头发紧,两腿发沉。胡琴响了,台前传来“碰头彩”,这是主角登场了。北方越剧团的女主角祁玉仙,白白嫩嫩很受看。她戏台上拿腔作调柔声软语,戏台下满嘴天津话,显得精明强干。那次我跟随祖母看戏,可巧祁玉仙扮演娘娘出场。她老人家低声告诉我,“鸭子唱得不错,头牌角儿呢。”祖母说祁玉仙外号“鸭子”,别的观众不晓得。“不晓得”是南方话,这是北方越剧里的戏文。戏台侧幕条旁边是伴奏乐队。弹月琴的侧脸问我找谁,我说找郝专。他摇晃着脑袋说:“好砖?还烂瓦呢!”这时祁玉仙唱过大段戏文,载着身段踩着碎步,轻轻盈盈返回后台。一瞬间她便褪尽满脸表情,变成涂着油彩面具。我吃惊地望着这个毫无表情的大美人,忘了怀抱紫竹提盒。“你是郝大姑派来送夜宵的吧?”她变得满脸笑容语气亲切。“我给表叔郝专送夜宵,弹月琴的说没有郝专只有烂瓦。”“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别搭理那个狗食!”她撇嘴骂人是狗已然贬损了,狗食就更甚了。我望着这位凤冠霞帔的皇后——柳叶眉,丹凤眼,笔管鼻梁,鲜红嘴唇,两腮隐隐约约酒窝儿。她说话锋利,模样好看。她这样貌美怎么外号叫“鸭子”呢?我认为要叫凤凰才对。赵大铁看见紫竹提盒笑了,“好啊,我这就去请皇上用膳!”这太监趁机拍了拍皇后屁股。祁玉仙骂了声“死鬼”。太监走了,皇后撩开侧幕条带着身段上台了。我感觉身后有人来了,转身看见皇上驾到:身披明黄缎的龙袍,头戴明黄纱的帽盔,灰白色的髯口……他没勾“三块瓦”脸谱,看来不是昏君。我认出这是表叔郝专,就使劲儿笑了。表叔身材端正,据说还有文化。他崇拜焦菊隐。我不知道那位是谁,只记得表叔说过喜欢谢添的话剧柔软体操》。表叔郝专接过紫竹提盒,变戏法似地塞给我五分钱纸钞,说明天买冰棍吃吧。这是天津卫习惯大人见了孩子必给零花钱。少先队员接受皇帝赏钱,这没让我产生幻觉,因为我知道他不是真命天子。身穿龙袍的表叔把紫竹提盒放到后台黄漆条案上,打开盒盖取出盖碗们,规规矩矩摆放整齐。这情形不像夜宵反而像供品,就差焚香了。伴奏的家伙点响起,表叔正了正帽盔,捋了捋髯口,连忙迈开四方步,上了场。我躲在侧幕条后边,盯着表叔演戏。记得祖母跟大杂院邻居夸奖她的娘家侄子,“大联扮相俊,唱腔好,还会编戏写唱词,那些看戏的女眷迷他呢。”我偷偷伸出目光望着台下,不知迷恋表叔的女眷坐在哪里。台口灯光明亮,难以看清台下观众,我便想象着女眷的模样,应当就像电影里的阔太太吧。天津独创的北方越剧,全中国没有第二份。它是绍兴戏的腔调,北方话的发音,让天津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很受本埠戏迷们欢迎。表叔的北方越剧团,常年全市巡演票房很好。戏台上表叔身穿龙袍端坐案前。一个紫袍文官跪地陈情,他的拖腔引来观众喝彩。我有些失望,表叔扮演皇上就是摆设,既不念白也没唱腔,等于坐在台上看戏,不用花钱买票就是了。这时皇后出场了,还是祁玉仙扮的。好像她张口走了板,引来台下几声倒彩。皇后朝皇上行了礼,咿咿呀呀开唱。北方越剧的腔调,柔和婉转,软声细语,很是好听。我猛然想起表叔的“四碟菜”捞面,扭身跑到黄漆条案前边,登时傻了眼。五只盖碗全部打开,好像螃蟹被揭开盖子。四碟菜光了,面码没了,大海碗里也不见面条。我慌了神。这是谁把紫竹提盒偷得干干净净?祖母精心筹办的夜宵没能吃到表叔嘴里,肯定大发雷霆的。我慌忙收拾碗筷临阵逃脱,挎起紫竹提盒撒丫子就跑,一路狂奔跑过东兴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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