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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母

2018-12-06 19:15:08 作者:4们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哑母

  方家阿妈是个哑巴,因为生下来就不会说话,从小经历了不少磨难。等到年长,家里就随便将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瘸子。        那瘸子因为工厂事故断了一条腿,有了点赔偿金,本来是看不起方家妈的,无奈人愿意嫁他,便只好娶了。        人有高低贵贱,在瘸子家人心里,就连残疾也是分等级的。像他这种后天残疾的,显然要比先天哑巴要高贵一些。所以从方家妈进门的第一天起,就有些瞧不上她。        后来,方家妈生了个女儿,瘸子家人更加不待见她。月子里也没个人照顾,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丈夫更是天天在外喝酒赌钱,一不高兴,就拿她撒气。        在一个万念俱灰的夜晚,看着怀里嗷嗷待乳的女儿,方家妈决定豁出去了。        她将灶上一碗冷饭狼吞虎咽吃进肚里,又偷了瘸子丈夫的一千块钱,抱着孩子连夜逃了出来,从此,再没回去过。        没有人知道她一个哑巴,独自带着孩子,这二十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做的是最简单报酬最低活计。唯一支撑着她信念的,就是一天天长大的女儿。        她们住在城南菜市旁的一条小巷简陋屋子虽然只容得下一床一桌一椅,却被收拾干净整洁。        此时,女儿方芳正帮妈妈盛着饭。        “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通过了一中的面试,校长让我准备一下手续,下周一就可以去上班了……”方芳满面笑容说道。        当老师一直是她的愿望。        方家妈眼里亮晶晶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她边笑边不停地点着头,眼泪却几乎要落进饭碗里。          二十几年的辛苦老天爷终于开了眼。        她走到床边,在被褥底下翻了又翻,摸出一个黑布小包,又层层打开,将里面零散的钱全部倒在桌子上,打着手势,让女儿拿去。        方芳将钱一张张收起整理好,用黑布重新包上,又递回妈妈手里,说道:“妈,我打工的钱还够花,再说,学校提供食宿,用不了什么钱。”        妈妈用手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大意是让她去买些合适的衣服鞋子上班穿。        可方芳依旧摇头拒绝:“我的钱真的够了。妈,这些钱你自己留着。等我发了工资,给你买新衣服,带你去吃好吃的,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方家妈笑起来,她的女儿长大了,有出息了……        她倒不是希望能在她身上享多少福,只要她平安顺遂,做母亲的就心安。        晚上,母女俩躺在狭窄的铁架床上,憧憬着渐渐明朗未来,很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方芳禁不住母亲的坚持,随着她去百货大楼买衣服。        城南菜市的小巷离最近的百货大楼有点远,坐公交得耽误半个小时。方家妈平时都不去,她的衣服基本是菜市场里面的小摊上买的,几十块钱一件,可以穿上好多年。        唯一去的一次,是几年前方芳考上大学,她拉着女儿去挑选了一条裙子,那是方芳平生的第一条裙子,也是所有衣服里最贵的一件。        尽管这几年来,方芳自己打工能赚到不少生活费学费,极少再找她要钱,可是,做母亲的,在这样重大日子里,总是希望能为女儿做些什么。        公交车缓缓开过来,母女俩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此时上班高峰期已过,车上的人不多,有的低头玩手机,有的看着窗外,车厢显得十分安静。        很快过了两站。车子在第三个站台上停下来,门刚被打开,外面的热闹一下子涌进沉默的车厢。        伴随着几句中气十足的骂咧,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跑上车来,随后跟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少妇,“叫你慢点!慢点!,没长耳朵是不是?!小心摔死你!”        车门在女人身后缓缓关上。女人在门边找了个座位,用手掸了掸那座位上并不存在灰尘,仍旧怒气未消地冲着小男孩道:“叫你别乱跑就是不听!外面坏人多,哪天被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小男孩似乎对这样的咒骂早已习以为常,连头都没抬,也不过去坐,只是在车厢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十分好奇样子。那女人也懒得管,从包里翻出手机玩了起来。        过了一会,小男孩看得差不多了,便凑过去女人旁边,说道:“妈妈,公交车好大呀!比爸爸的车大好多!我长大也要开公交车!”        女人的视线从手机屏幕离开,两眼瞪着男孩道:“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天天不是挖机就是公交车!”        男孩受了委屈,便不再说话。见妈妈也不理会他,他便跑到车上其他乘客身边,继续东摸摸西看看,突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走到方芳身边来。      “我要这个!”他指着方芳的背包说道。        方芳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到了自己背包上的一个卡通玩偶,于是捏着玩偶问:“你喜欢这个?”      男孩没有回答,伸手就过来抓住,可是玩偶被挂在包上,根本拿不走。        “拿别人的东西要先经过别人的允许,难道妈妈没有教你吗?”方芳耐心地说道。        “我就要!”小男孩倔强起来,用力去扯那个玩偶。方芳抬眼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男孩的母亲,然而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她的注意力全部在手机上。        方芳无奈,想到她今后的职业,想到她的职责,便决定换个方法。于是她看着小男孩笑着问:“这个可以送给你,但是,你要告诉我,这个玩偶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不理思索地道:“这是小砾,我喜欢!”        “那这是哪个动画片里面的呀?”方芳问。        “汪汪队!……”小男孩嘴里哼着含糊调子,应该是动画片里的歌儿。          “那小砾开的是什么车?汪汪队其他成员都有谁呢?”方芳继续问……        “天天,毛毛,灰灰,阿奇,路马……”小男孩的问题回答得并不完善,但眼里似乎多了许多兴奋神采,那是一种惊讶期待,终于有一个大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并且可以和他平等对话了。        “那这个小砾送给你了”,方芳取下玩偶,递给小男孩道,“你很棒哦!”        小男孩羞涩地笑了笑,迫不及待地拿着玩偶,走开了。        可是他很快又回来,拍了方芳一下,又快速躲开,如此往复好几次,大约是想方芳和他一起玩。        方芳知道他的小心思配合着用手去抓他,又故意抓不着,逗得小男孩大笑起来。        男孩高兴起来,由躲变成跑,动作越来越大,而公交车时停时摇晃,方芳便停下来,笑着提醒道:“车上不安全,不要跑,小心摔倒哦!”        可小男孩毕竟孩子心性,哪里听得进去,见方芳不再理他,拍她的手也更加用力起来。        方芳觉得痛了,便忍不住道:“姐姐马上要下车了,你去妈妈身边坐好吧!”说着便站起身来,和妈妈一起往车门方向走去。        意外往往就发生在那一瞬间,谁也无法预料的一瞬间。        方芳在门口尚未站定,小男孩或许想继续和姐姐玩游戏,或许想帮她下车,总之,不管是好意无意还是恶意,他推了方芳一把,就在那一瞬,门开了……        厄运来临时,总是连招呼都不会打。        方家妈就站在方芳身边,可是她没来得及抓住她的半只衣角,就眼看着她摔下了车,看着她的头狠狠地栽在路基边缘,看着鲜血立刻从她头上冒出……        周围是人群慌乱声音,半晌,不知是谁叫了声“快打120”!        方家妈的脑子混沌一片,她伸手去捂方芳的伤口,就像方芳小时候帮她切菜切到手,她用墙角蜘蛛网或一撮石灰粉就能将血止住一样,可是这次,血却怎么都止不住。        方家妈一时慌乱起来,不知怎地,眼角瞥到了那个小男孩,突然发疯一般猛地过去揪他,她不会说话,表达不清,只是睁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孩,嘴里发出低沉的怒吼。          小男孩哪里见过这个场面,立时吓得大哭起来,他妈妈早已护了上来,一边扯方家妈,一边大声喊道:“是你女儿自己摔倒的,关我儿子什么事?”        “一个小孩能有多大的力气?那是她自己不小心,没站稳!”        “你女儿自己要逗我儿子玩,满车的人都看见了,不信你问问?”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都沉默了。他们虽然都在车上,可是却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谁津津有味地观看一个小孩子无聊的游戏,也没有人关心不相关的人是怎么下了车……他们既不能为受伤害的人抱不平,也无法指责一个少不经事的孩子……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方家妈颓然地松开手,看着女人拉着儿子匆匆离开。              她跟着上了救护车,看着几个穿制服的医生在方芳脸上身上检查,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随后到了医院,他们把方芳挪下车,她又跟在他们后面不停地奔跑,直到一扇门在她面前无情地关上,医生护士把她留在了外面。        她觉得一切似乎都像在做梦。        早上她还看着方芳有说有笑地煮了她新学会的葱油面,半个小时前她还在想象该给女儿选件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才能适合她将来的工作……        走廊上有冷风吹进来,明明还没入秋,方家妈却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她不得不重新打量着周围,干净整洁的墙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神情严肃的护士……        方芳被诊断为颅内出血,当天晚上就离开了人世。她没来得及参加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没来得及孝敬相依为命的母亲,她甚至,还没正式开始她的人生……        方家妈的天一下子就塌了。        她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她抱着方芳离开的那个深夜。那晚夜很黑,路很暗,稻田里的叶子拂过她的小腿,刚下过雨的路面坑坑洼洼。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出了那个村子,女儿在她怀里出奇地乖巧。        那时她看不见前路,黑夜一直漫延到无尽地远方,可是她没有畏惧,她感觉到脚踏在泥土上的踏实,女儿在她怀里均匀呼吸的踏实。她知道,天很快就会亮的。        现在,天却永远都不会亮了。        方家妈经常一个人在屋里整日整日地坐着,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或女孩的说话声,她会喜出望外地开门去看。精神好些的时候,就煮些吃的,只是常常忘记插电饭锅的电源,煮了半天锅里还是生米。        房东最初见她可怜,有时会拿些食物给她。但方家妈很快就没办法交房租了,拖延了一个月,房东见她精神愈发不济,怕她死在屋里,只好给了她三天的期限,让她搬出去。        搬出去,方家妈也曾暗暗想过很多次,如果她搬出去,那一定是有一天,和女儿过上了更好的日子。        她望着屋子里方芳生前的衣物,将她那阵子穿过的衣服洗了又洗,又将她的证件和照片擦拭了一遍,整齐地收入箱中。        她可以流落街头,可是女儿的东西却再也无处存放。        几天后,邻居街坊们发现,方家妈突然又振作起来了。她找了份清洁工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偶尔见了人还能打个招呼。        方家妈工作的路段里有个休闲广场,广场分为两片,一片临近商业街,面积不大,周围摆了些桌椅供游人歇息。再往下是十几层台阶,台阶下则是另一片广场,面积很大,有雕像,有喷泉,有绿树。到晚上或周末的时候,就成了大人的休闲场和小朋友们的游乐场。        方家妈干完活后,经常坐在那十几层台阶的最高处,看着下面来往的大人和孩子,看着这样一个热闹的世界。        晚上十点过后,人们渐渐散去,远处商铺的灯也越来越暗淡,方家妈站起身,清扫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在夜色中回到城南菜市旁的小屋。        广场上的热闹似乎怎么抓也抓不住。        于是第二天,她继续坐在台阶上看来往的人群,嬉戏的孩子。        她见到过情侣出双入对,卿卿我我,也见到过男女吵架,骂遍了十八代祖宗。她见过耐心的父母,一遍又一遍鼓励正学习轮滑的孩子,也见过焦急的父母,兴许是孩子贪玩,跑得不知去向,父母抓住人一遍遍寻问。        她还见到了那个小男孩,公交车上的那个小男孩。        台阶旁有一段倾斜的路面,顺着台阶的走势,由上而下,像一个细长的滑梯。此时,那个小男孩就努力地从下往上走着这“滑梯”,甚至为自己比旁边走台阶的人速度快而开心不已。随后,又飞快地从“滑梯”上冲下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方芳小时候乖得很,可没这么顽皮。想起方芳的死,方家妈立时气血上涌,她瞥了一眼台阶下方,小男孩的母亲在和友人聊得火热。        方家妈陡然站起来,身边的簸箕“当”地一声倒地,将她吓了一跳。可她心里已经住进了魔鬼,魔鬼拉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小男孩的方向挪去。        小男孩刚刚又从下面走上来,跑得满头是汗,他稳住脚步,抬起头,就看到前面有个女人正盯着自己。        她眼窝深陷,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目眦欲裂的神情着实令小男孩吓到了。        小男孩应该是回忆起了坐公交车那天,女人死死抓住他衣服,狠狠瞪着他的表情,但他什么也不懂,瞪大眼睛,“哇”地又哭出来,似乎看见了魔鬼,脚步踉跄往后退去。        或许是那声哭起到了作用,又或许方家妈伸手晚了一步,小男孩一脚踩空,仰头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方家妈感觉又回到了方芳从公交车上摔下去的一瞬间,她的脑子开始混沌,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了好久,直到听见台阶下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她才猛地想起收回……        她又开始神识不清了,来来往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一切似乎那么熟悉,她简直要疯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带到警局,几个神情严肃的制服人员向她问着什么问题,她有些听不懂,更加辩不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似乎听见有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在旁边喊:“她女儿死了,就来害我儿子!她是凶手!”        “你还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连这么大的孩子都不放过?!”        方家妈眼泪流下来,几岁的小孩和她二十几岁的女儿有什么区别?都是妈妈掌心里的肉……        又不知喧闹了多久,她感觉周围安静了下来,原来那个女人已经走了。一个穿着制服,面色还算和蔼的女警说道:“我们看了广场的监控,你没碰到那个孩子,是他自己摔下去的,也还不算坏,只是手臂骨折。”        “不过”,她又说道,“我们也调查了你女儿出事时的监控,你女儿自己有责任,孩子也有责任,但他还小,我们已经对他和他的父母进行了教育,也已经让他们对你一家有所赔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劝诫宽慰了几句,方家妈便被告知可以离开了。        只是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生工作和生活了。        无论在什么路段,即使是她身上穿着跟别人同样的工作服,带着帽子和口罩,总有人认出她来,朝她扔石子。      小孩见了她,立即躲得远远的,如同见了恶魔。甚至有带着孩子的家长经过,也会教训孩子:“再不听话,小心那个推小孩的恶婆婆抓了你去!”        方家妈越来越孤单。        去市场买菜,原本熟悉的小贩见了她,态度变得冰冷。邻居见她回来,连忙唤回在巷口玩兴正浓的孩子,方才还热闹的巷子一时间大门紧闭……      没有人再同情她的遭遇,也没有人再关心她。        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周末,邻里的一个孩子哭闹,大家说起那个抓孩子的恶婆婆,突然有个女人说了句:“那个哑巴似乎很久都没回来了。”        “是有一阵子了,谁知道她又去干什么了呢?”        “看她那样子,没准死在哪了都不知道”……        巷子里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过往的三轮车不时叫卖着废旧物品的收购,孩子们呼朋邀伴嬉戏玩耍,屋子里传来女人的呵斥和食物倒入油锅的滋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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