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力游泳的人

　　一很小的时候，我就察觉到我是一个过分心事重重的人。四年级的时候，我随着母亲到了一个小镇上，然后进了小镇的小学。母亲刚到小镇没多久，镇上就传开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独自带着女儿搬到了小镇上，对于母亲过去的猜测开始满天飞。母亲有怎样的过去我不清楚也不想去了解，我只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小镇，在这个小镇生活，让我觉得自己可以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母亲很漂亮，我不及她漂亮，所以她经常对我说得最多的是：“我当初应该找个更帅的男人生孩子的。”在很多孩子还没有明白自己从哪里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生孩子是需要女人和男人的。母亲说我表现得过分成熟，一点都没有孩子的天真可爱。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我跟我身边那些还在玩洋娃娃跳皮筋的女孩子合不来。叶君跟我既是邻居又是同班同学，他们家是开早餐店的，每天早上去他家吃早餐的时候，都会看到叶君的妈妈扯着嗓子喊，而叶君的爸爸则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叶君在学校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天天跟班上的男生闹腾得乌烟瘴气，可是在家却乖得不行，明明那么闹腾把学习不当一回事的人，成绩却一直在班上第一，那个时候，我就很不喜欢他，因为他在，我就永远是第二。不知道为何，都说小孩子贪睡，可是在我身上就没有这种情况。每天早上八点上学，我6点就起床，6点半就出门吃早饭，这个时候母亲通常没有醒。每次我在叶君家吃早饭的时候，叶君的妈妈就说：“晓潇啊，那么早去学校，真是个好孩子。”然后就“噔噔噔”跑上楼，拉下睡眼朦胧的叶君。我吃完饭准备去学校的时候，叶君咬着包子追上来，“你能不能不要起这么早？本来我每天是七点半起床的，现在每天6点半就被我妈叫起来，还说什么起晚了就被人比下去了，都是因为你。”我白了他一眼，“你跟你妈说去。”我们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是一个极度严厉的年轻女人，字写不好要打手心，课文背不来要打手心，默写不来要打手心，回家晚了被她知道也是要打手心的。可是当你某件事做得很好的时候，她不但会当着全班夸你，甚至还会私下给你开小灶，带你去她家学习一些东西，比如书法和电脑。那个时候电脑还不像现在这般普及，班里人人都想去，而最诱惑我的是，她家里有很多藏书。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只有两件事：学习和读书。我跟叶君的矛盾是因为一次语文课。那天，班主任拿出上周写的作文，开始高度赞扬某位同学，说这位同学在作文中用了一些她都没见过的古诗词，而且修辞手法用得相当妙。我知道不是我，因为我很少在作文中用古诗词。“我现在来念这位同学的作文，大家来猜猜是谁的。”班主任满意的说着，估计是觉得自己教出了得意门生。可是当她念完的时候，我就发现那篇作文很让人熟悉，我记得自己看到过，而且就在不久前。我从抽屉中拿出作文书，然后翻了半天，翻到了那篇作文，一字不差。“这篇作文的小作者是叶君。”老师笑着说。“老师，叶君的作文是抄的。”我立马站起来当着全班的面说道。班主任一脸疑惑的看着我，叶君满脸通红的低着头，我看到他的耳根都红得快要滴出血了。“下课再说。”班主任默默的放下作文本，刚刚高兴的劲头一下子全没了，然后她发下作文本，我看到自己的作文后的评语是：刻意的修饰往往都是一篇文章最大的败笔。我的作文从来没有得到她的青睐，可是叶君的作文经常受到她的表扬，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作文写的不好，那个时候的我不知天高地厚，认为班上没有小孩比我更优秀了。下课后，班主任留下我和叶君，我把那篇作文翻给她看。她看完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叶君，你知道自己错了吗？”叶君点点头，然后说：“知道了，以后不会了。”等叶君走了以后，班主任转过头跟我说：“以后你要是发现了别人的错误，应该私下里告诉他，而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会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错误的，于是说：“错了就是错了，要说有自尊心就不会犯错。”班主任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许久，她摆摆手让我走了。二听说叶君的妈妈因为他抄作文这个事把他狠狠的揍了一顿，母亲则是在吃饭的时候笑着说：“他妈妈天天说叶君是个优秀的孩子，回回考试第一，这第一不知道有多少水分。”我没有理她，对于她来说，我应该才是班里最优秀的，但我却不是。抄作文事件过去后，我跟叶君的关系降到了极点。我开始更加努力的学习，班主任喜欢古诗词，我就疯狂的背，为的就是当她在讲课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古诗词我能接上，然后她当着全班的面夸我。而叶君依旧在班上天天跟男同学打闹，成绩依旧第一。我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那里不如他，所以才导致我们两个平时开始的成绩总是相差一两分。每一次考试成绩出来后，叶君的妈妈就在家门口大声的说：“我们家叶君又是第一。”我走回家看到母亲，母亲连看都不看我的试卷，“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是能有一回考过叶君，我也好想一点，你看看叶君的母亲，她哪点比得上我？就是因为她有个天天考第一的儿子，所以才能耀武扬威的。”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我跟叶君的关系还是很不好，他主动跟我说话过，但是我没有理，我天生比较记仇。小学毕业，叶君和我以全镇第一和第二的成绩进了镇上中学的尖子班。叶君的妈妈很高兴，那几天给去吃早餐的客人免费送水煮蛋，母亲看到我的成绩后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参加毕业典礼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和叶君带到她的家，给了我一本《红与黑》，给了叶君一本《罪与罚》。她意味深长的对我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早熟的孩子，只是早熟不好，会少了很多童年的快乐，童年缺失的快乐是这一辈子都无法补救的。以后你还有很多美好的时期，所以不要有太多过虑的想法。”我看到我毕业手册上有一句班主任亲手写的话：对这个世界热情一些，这个世界也会对你热情一些。六年级那个暑假我独自一人在镇上玩，看到叶君穿着大裤衩跟一群男孩子在小河里游泳。叶君看到我，立马跑上岸，“晓潇，我有话跟你说。”我跟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叶君穿好衣服，然后跟我说：“可以和解了吧。”我没有说话。他接着又说：“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偏偏针对我？”我很早就看出叶君和小镇上其他同龄的小孩子不同，他跟我一样，在努力抗争这种一层不变的生活，我对他恼羞成怒或许是因为这种努力给我带来的压力让我变得敏感易怒。我问他：“为什么你天天在学校打闹，成绩还那么好？”叶君挠挠头，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你知道游泳的人吗？不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他们就不会奋力的游泳，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些人，他们悠闲的水里游来游去，可是如果水里突然有鳄鱼，他们肯定会奋力游到岸边。我这个人也是这样，平日里懒散，可是如果私底下知道如果再不用功，估计这辈子就会跟我爸一样，找一个像我妈这样的女人，接受餐馆，过一眼能看到头的人生。”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其实我很害怕过这种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你是从外面来的，我没有出过小镇，我也嫉妒过你见的东西比我多，所以我拼命的学习就是想离开这个小镇，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天回去的路上，我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些，我和叶君的矛盾也就到此为止了。我一直以为我跟叶君不是一样的人，现在看来，我们都有一样的目标。只是，我对周遭的一切的热情远远不及他。初中以后，我跟叶君一个班，叶君的成绩依然稳固在第一。很奇怪，我心里再也没有反感叶君，甚至我们两个一度成为同桌一起讨论各种数学题。因为中学要上晚自习，叶君经常等我一起回家。我以为我们会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要努力就可离开这个小镇，去更远的地方，见到更好的东西，我们甚至约定要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努力的在大学里成为大学的第一第二。叶君的梦想停留在了准备上初二的那个暑假。那天早上我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叶君跟几个男孩子的声音，叶君喊了我一声，我探出头，叶君说：“晓潇，一起出去玩？”我摇了摇头，我来月经了，就在这个暑假，“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没有想到这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叶君的尸体送回家的时候，叶君妈妈的哭声响彻了整个街道。我不敢出去看，在房间里把那本《红与黑》抱着瑟瑟发抖。晚饭的时候，母亲的脸色有些难看，“听说叶君的鼻子嘴巴都是水草和泥巴……几个孩子一起游泳，偏偏叶君的脚被水草缠住，估计又抽筋了，那些没经事的小孩吓得要死……可怜叶君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了……”我吃不下去，我肚子很痛，不知道是因为月经还是因为什么。跟母亲说了一句后，我就进房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迷迷糊糊的老师听到叶君的声音，叶君嘻嘻哈哈的不正经的样子，以及他告诉我他最喜欢《红与黑》里，于连野心勃勃的说：“看好了这个世界，我来了。”三我按部就班的上学，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考上了不错的大学，有了不错的工作。可是我过得却越来越不开心，我发现自己已经不认识自己了。甚至在很多个夜晚，我对着镜子卸妆的时候，我会发现自己的脸上有叶君的影子。我彻底的离开了那个小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小镇，叶君的父母在叶君走了一年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很多人都说他不及叶君聪明漂亮。我从来没有想过，伤痛其实是这么轻易的就可以被抹掉的，叶君的出现不过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可是我却在未来的很长时间没有办法走出来。我把母亲接过来同我一起，可是我们的关系却不亲密，她对我的关心我全都嗤之以鼻，有时候还会给脸色她看。我也谈过恋爱，最终不过都是以分手作为结局。每次来月经我都会痛经，痛的冒冷汗，医生告诉我，我是心理作用，可是痛感明明那么明显。我的努力让我成功的脱离了那种一层不变的小镇生活，可是却又让我进入了另一种一层不变的生活。有时候我就会想，努力有什么用呢？忽然我想起以前也问过叶君这个问题，叶君给我的回答是：至少会比不努力有一点点的不同。可是，当初他告诉过我，如果游泳的人遇到危险了，就会更加奋力的游泳好让自己摆脱困境，但是他却永远停在了那个夏天。如果叶君还在的话，他肯定比我更加优秀，走得路也比我更远。可是要是当他知道，生活无非就是从一个圈子到另一个圈子，他会不会跟我一样感到绝望。我想了许久，是的，他不会，他只会说：“至少会有一点点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