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剂草药

　　明永乐年间的一天，海州来了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浓眉大眼，膀大腰圆。他在街头开场练拳，虎虎生风。等招来大帮看客，他自报姓名：丁羽村，孤身一人，靠祖传专治腰肌劳损的膏药为生。他拿出几贴膏药，说可免费试用。可是，没人试用他的膏药。看客们都在观望一个姑娘。那姑娘粉面含笑，灿若桃花，一双凤眼忽闪忽闪地瞅着。丁羽村被瞅得很不好意思，就要收药走人。姑娘上前问：“这位大哥，不知你这膏药里都有哪些成分？”丁羽村报出了当归、乳香、红花、透骨草。姑娘点头，“不错，可好像还缺两味药。”丁羽村刚要发问，姑娘转身离去。见姑娘走远，其他看客围拢来，七嘴八舌地向他说着这姑娘：叶胜美，新近从过世的父亲手中接管了“百草堂”药房。叶父在郊外锦屏山上被杀人不眨眼的山匪吴八打伤，不治身亡。百草堂在她父亲掌管时对穷人看病多有照顾，可叶胜美接手后药价就大幅上涨了。叶姑娘还说了经她治过的病患要是又找别的医家，她就不给治了的话。大家一直在百草堂治病，所以刚才叶姑娘在场，谁也不敢试用你的免费膏药。丁羽村问，百草堂治腰痛的药有效吗，人们纷纷说效果不错。丁羽村问知道给用的是什么药吗？人们摇头，说百草堂的药方都是郎中直接转给堂内抓药的人，外人根本看不到。丁羽村说：“你们还是找叶姑娘治吧，我去别的地方卖药。”他出了城门，正盘算往哪里去，被人拍了下后背，“喂，你用残缺不全的药给人治病，不怕惹上官司吗？”丁羽村见是叶胜美，抱拳施礼：“小可的祖上虽行医，但小可自幼成孤，只读过几本祖传医书，对祖传的膏药也了解甚少。这药里所缺成分，还望姑娘指教。”叶胜美哼道：“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我也要靠卖药吃饭，秘方怎能轻易传人。”丁羽村喘气有些粗了，问：“姑娘有神药，又霸着病人，我离开海州就是，你来追我作甚？”叶胜美陡然变色：“我霸着病人怎么啦！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你要敢离开海州，我就到官府告你卖假药。”“你……好好，我斗不过你，等着饿死好了。”叶胜美忽又大笑，“哈哈，一个大男人等着饿死，让人笑掉大牙。缺的药你不会动动脑子找吗?”说完，一溜烟跑了。丁羽村想：“这鬼丫头到底搞什么鬼?让我找缺药，也就她的百草堂有啊。”他返回城里，找到百草堂，混入看病的人群，摸向熬膏制药的后院。刚要开后门，他脑袋里忽悠一下，“去偷人家秘方，这不成了梁上君子了吗?”他连忙后退。这时，门外传来争吵声。透过门缝，见一五旬老汉气汹汹地对叶胜美咆哮，说给开的药屁用没有。他没敢多听，溜出百草堂。他正在街上乱转，忽听有人叫他，回头见是刚才同叶胜美争吵的老汉。老汉自我介绍叫姜成柱，因长年腰痛到百草堂治疗。叶父在世时已給治好大半，可轮到叶胜美给治就不行了，提了药价不说，给开的药根本没效。丁羽村觉得奇怪，说别人都说有效，怎么就你没效。姜成柱说谁知道啊，反正决不再找叶胜美，就相信你丁郎中了。他说请喝谢医酒，把丁羽村拉进酒馆。他开怀畅饮，大讲治病经历，烂醉睡去。丁羽村又坐了一会，自语道：真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啊，可醉成这样病是不能看喽。他去寻了家客店住下。隔日，丁羽村出去买了些药材，回来向店家借铜锅，说是祖传膏药受潮失效了，要熬制新药。这当口，姜成柱找来就诊，丁羽村检查一下他的腰，熬制了一贴膏药敷他腰上。过了些日子，姜成柱跑来嚷叫，说用上这个膏药腰痛全好了，感觉就像小伙子一样腰劲十足。他扔给丁羽村二两银子，丁羽村像接了烫手的山芋，忙不迭地又递了回去，说给十个铜板就够了。事后，又有不少腰痛患者来求药。丁羽村给每个患者仔细诊察，根据病情加减配方敷药，一个患者还是只收十个铜板。丁羽村名声大振，求医的人越来越多，他一天到晚接诊。忽然有一天，叶胜美上门狂吼：“胆子不小啊，敢抢百草堂的生意！”丁羽村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出。等叶胜美吼累喘息，他才怯生生地道：“那我还是走掉吧。”叶胜美双拳擂桌，“什么，你要当缩头乌龟?那我不成了嫉贤妒能、仗势欺人的医霸了吗?我还不得让那些患者的吐沫星子淹死?你安的什么心！”“那我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说完摔门而去。第二天，一个穿绸缎的中年人登门，扔来一个叮当作响的布袋，说他是外省的药商，本来同百草堂有着长期的生意往来，可近来百草堂药价大涨，贩卖百草堂的药已无利可图。他在街上听说年轻郎中丁羽村的腰痛膏药神奇，特慕名来寻求合作。这一百两只是见面礼，如同意拿药方与他合伙开制药作坊，大量熬制膏药出售，他愿出年俸一千两。望着那只快撑爆的银袋，丁羽村两眼放光：“那药方值这么多钱，能让我一下子就成大款?可是，我不行，因为……”药商笑容可掬道：“年轻人，不要过度谦虚嘛。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虽新来海州，却得到众多病患的认可和赞颂，这说明你的医德和医术都有过人之处。我要找的正是你这样的合伙人。”丁羽村的眼光暗淡下去，说：“可是，那药方，是我……”这时，姜成柱和好多患者进来了，大家撺掇丁羽村跟药商合作发大财。门外又晃过叶胜美的身影，贴着门边往里张望。丁羽村见了她眼神慌乱，满脸冒汗。忽然，他咬牙迸出一句话来：“那药方我是偷来的!”在场的人全愣了，鸦雀无声。丁羽村抬袖擦了把脸上的汗，道出了药方的来历。原来，那天姜成柱请他喝酒醉倒后，叨念出梦话，仍是看病的话题：他之前去百草堂抓药，乘抓药人转身取药偷看了药方。他脑子好使，看一眼就全记住了。那破药方也就那么回事，不过就是当归、乳香、红花、透骨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对啦，还有威灵仙和骨碎补。当时，丁羽村听了心里狂跳。威灵仙和骨碎补，这两味药是自己膏药里没有的。叶胜美说自己膏药缺两味药，不就是这两味吗?加上了这两味，自己祖传膏药或许就疗效大增了。哈哈，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是送上门的，不算偷的吧。只是，这药方姜成柱用了为什么没效呢?或许是叶胜美开的剂量不对吧。这样的话，不如自己按姜成柱的病情用这药方加减些剂量，制药给他用上，试验一下这药方的疗效到底如何。第二天开始，他就用这药方制药赚钱了。丁羽村又道，尽管他自我安慰这不算偷，尽管卖这药他只收了勉强糊口的钱，但他还是内心不安。他知道，一个有效药方要经几代人耗尽心血才能研发出来，他人无偿滥用是极其无德的行为，实质上就是偷。叶胜美上门问罪时，他羞愧难当，只想认错赔罪后一走了之，只是顾虑到自己不明不白地走了，叶胜美要遭人误解。要是坦白了真相，自己就要颜面扫地。怎么做才好呢?他一时犹豫不决。现在他想清楚了，无论什么都不能成为剽窃人家药方的理由。这件事既然做了，坦不坦白你都已把自己的颜面弄没了。坦白了也许心里还能好受些。说完这番话，他低头退出客店，奔离城门，爬上锦屏山。他想：翻过山头，也许就把自己做的亏心事丢在山这边了。快到山顶时，遇到两个樵夫装扮的人，问他是做什么的。丁羽村回答是郎中。那两人互递眼色，打起呼哨。五六个手持钢刀的人冲过来，其中满脸横肉的家伙骂骂咧咧：“奶奶的，在山上转悠了大半天也没逮到个过路客商，只碰到这么个穷小子。”先头两人道：“吴八爷，这小子说他是郎中。您老人家的腰痛是不是让他给瞧瞧。”叫吴八的来了精神：“好啊，快给老子瞧瞧。”丁羽村乜了吴八一眼，说：“我身上没带药啊。”吴八目露凶光，“不给老子治?城里百草堂姓叶的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让老子弄了个半死，听说回去就一命呜呼了。”丁羽村道：“我说没带药，可我没说不给治啊。我还会穴位按摩哪!”他让吴八趴到草地上，给吴八按摩起了腰间穴位。刚按时，吴八舒服得直哼哼。按着按着，吴八像是睡着了，半天不动弹。小匪们弯腰细瞧，见吴八已翻眼毙命。众小匪嚎叫着挥刀砍来。丁羽村闪身撩腿，踢匪夺刀。可是，一虎难敌群狼，他身上被划了几刀，血染衣衫。但他毫无惧色道：“我用闭脉功把血债累累的吴八送到了阎王殿，给受害的百姓报了仇，给叶姑娘的父亲雪了恨，我死也值了。”他被石头绊倒，眼见数刀齐剁。危急时刻，树丛响起断喝：“住手!”众匪惊愕的刹那，接二连三地射来利箭，箭无虚发，众匪全部被射倒。葉胜美和姜成柱狂奔而至。叶胜美哽咽道：“丁大哥，小女子见你之后，就使出伎俩坑害你，今天还让你险遭不测。对不住啦!”姜成柱却开心地笑，“嘿嘿，都是我出的馊主意。考验全部合格。”丁羽村感觉到近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都与这两人有关：“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姜成柱叹气道：“都是为了不让百草堂倒闭啊。”原来，叶胜美的父亲生前乐善好施，百草堂长期亏本，濒临破产。为节省采购费用，他登锦屏山自采药材，被吴八匪徒捉去打伤而亡。姜成柱是叶胜美的舅父，原本是外地的猎户，叶父出事后他赶来照看外甥女。他见胜美同其父一样有一颗治病救人的好心肠，就出主意道：涨药价只能是权宜之计，暂时维持百草堂不倒。要想让百草堂长久救治广大病患，就必须走上正常经营之路。这就需要一个德才兼备的顶梁柱。胜美，找一个如意郎君吧。恰在这时，丁羽村出现了，叶胜美一见钟情，就想直表心意。但姜成柱是个老江湖，他提醒叶胜美必须先对丁羽村多方面考验，都过关了才能成为依靠。于是，叶胜美找借口拖住丁羽村，姜成柱则巧施醉酒计抛出药方诱饵，考验丁羽村的品质是坦荡还是势利。让丁羽村得到药方后，姜成柱假借求医套取了丁羽村新制的膏药。回来检验膏药成分，查明丁羽村已添加了他原有膏药所缺的两味药。继续观察丁羽村的举动，见他开始用昧下的药方赚钱了。叶胜美懊悔自己看错了人，按捺不住恼怒去斥责丁羽村，却被丁羽村那副理亏、羞惭表情弄得心软，有些不忍再考验下去了。姜成柱仍保持冷静，说：他光有悔意远远不够，必须听到他亲口承认偷药方才行。再有，振兴百草堂必备的胆识、应变能力、能否经受住诱惑，以及与恶势力斗争的实力，这些也都必须严格考验。于是，姜成柱又搬来老友扮作药商，赤裸裸地用真金白银展开考验。这次丁羽村的表现，让叶胜美一下子认定这就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可丁羽村袒露心扉后跑上匪徒盘踞的锦屏山，舅甥俩的心一下子悬起来。姜成柱赶紧找来打猎用的连珠箭，两人上山救援。目睹了丁羽村与匪徒斗争表现得有勇有谋，他们越感欣慰。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丁羽村结结巴巴地道：“你们的坦诚……和良苦用心，我……真的感动。其实，我一见到叶姑娘心里就像着了火似的。可我是个穷小子，做梦都不敢想能跟叶姑娘怎样……现在好了，百草堂需要我，我是对叶姑娘有用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