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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吃人”的疯女人

2018-12-30 05:20:27 作者: 为溪 来源: 为溪笔谈 阅读:载入中…

一个“吃人”的疯女人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探亲时,听说李平安结婚了。李平安是我童年时的好友初中毕业后,他辍学了,我们就没有再见过。近二十年不曾谋面,我几乎认不出来他。然而他的母亲疯子,我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小时候,听大人们讲起过去的故事,总少不了胡疯子——虽然那时她已经不疯了,但是人们依然愿意把她的事如同反刍一样翻出来,反复咀嚼,嘬出哪怕一丁点味道来。

  一

  胡疯子年轻时是一朵花,一个含苞待放的姑娘。若不是后来疯了,胡姑娘必定能嫁给那个年代我们村里最好的男青年,做一个普通却又不乏幸福农家女人

  十五岁那年,胡姑娘进了生产队生产队长是个满口黄牙的瘦老头。彼时,队里还有一个叫霞子的姑娘,也是远近知名的一枝花。霞子想进步,就主动让队长破了身。可是队长有了霞子,心里还馋胡姑娘。

  霞子明白队长的想法。她跟队长表忠心说,只要生产队推她到乡里会计,她就帮忙满足队长的心愿。后来,霞子就把胡姑娘诓来,让队长糟蹋了。

  恶事做完,队长又怕事发误了自己前程,反倒怨霞子拉皮条。霞子一不做二不休,出主意叫队长把胡姑娘的爹害了。霞子说,胡姑娘爹没了,就能让队长可劲儿“使唤”。

  叫人死比叫人活容易。队长就叫人去叫胡爹,说让胡爹过江,给生产队买开春用的种子

  胡爹来了,队长就说他是反革命证据呢?有。队长说,有一天,胡爹在家里点了蜡烛。白天为什么点蜡烛,分明暗示天太黑,说天黑就是讽刺社会黑,这就是反革命。好,既然说了反话,那就先割舌头不够,再砸碎了腿。还不够解恨,就叫人把胡爹推进了清沟里。

  松花江水冬天封冻,上面能跑载重的马车,但冰冻如钢的江面上,总有几尺冻不上的流水直通江底,叫做清沟。不慎滑下清沟,就是摸了阎王鼻子,任有多大本事也逃不出。偶有能爬出的,半支烟功夫,也会连人带衣服粘在冰面上,冻成诡异尸体冰雕

  我希望胡爹消失的过程是我的恶意揣度。因为,在胡爹死后,人们口口相传的是,胡爹为生产队过江买开春用的种子,牛蹄子打滑刹不住车,钻清沟里了,所以他是生产队的恩人为此,队长还派人沿着清沟找出几里地,盼着能找到胡爹的遗体

  胡姑娘的娘难产死了,只有爹。爹死了,胡姑娘就疯了。

  那是1975年左右吧,大概是。是左还是右,谁也说不清了。总之,一朵花的胡姑娘,变成了破衣烂衫的胡疯子。疯了后,她总是出去走,有时候穿着衣服,有时候不穿。穿衣服时,知道羞臊,说明疯得轻,或者不疯,不疯时明白事,也认识人。遇到人,会打招呼,或者笑。

  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疯子。那是个容易遗忘的年代,人们很快忘了那个年代的好坏善恶是是非非,转身风尘仆仆地奔向一个新的年代。

  二

  胡疯子住的地方,是他爹留下来的。房子芦苇苫的土坯房子,在村里的一角落,远离其他住户

  没多久,村里传出一个说法,说胡疯子吃人。封闭山村是这类故事传播的最好土壤。胡疯子吃人的事,如瘟疫般,伴着改革开放的风,吹到山村的每一个旮旯。

  人们说胡疯子吃小孩儿,她在路上走,是为了寻找目标,看中了哪家的孩子,就要抢走,掐死砸死,或蒸或煮。因为家长看得严,胡疯子下不了手,便去别的村子里偷。后村的谁谁家的孩子上个月丢了,听说就是让胡疯子抢走了,胡疯子很久没吃到孩子了,抢了一个,便活着吃,吃得干净着呢,骨头也嚼了。

  人们说毕竟孩子难吃到,因此胡疯子不仅吃小孩儿,还吃死人,死了的,埋了,无论多大年纪,她都想办法挖出来吃。吃的人多了,她的家里堆满了啃剩下的骨头,吃人吃久了,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具尸体,碰了她,就会变成一样的吃人的怪物

  那时候,孩子们不能出门。要出门,家长要随着。家里死人的,葬了之后要有人在坟旁守些日子,估摸着尸体腐烂得透了不能吃了,才稍微放心些。到了冬天,死了人,索性不葬,在家里放着。

  我想,这一切传说胡疯子并不知道,我宁愿她不知道。她清醒时,世界平静的,充满了希望。她疯时,世界是平静的,也许也充满希望。她的灵魂在两个没有交集空间里游荡着,无所依靠

  吃人事件带来的恐怖,并没有消减人们讲故事的热忱。人们说,你看胡疯子,吃孩子吃的,越来越发福了,定是人肉比别的肉好吃。你看胡疯子,现在整日的不出屋,屋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没吃完的人肉呢。

  人们说,啧啧啧,胡疯子的肚子好像大了。

  其他人说,啧啧啧,是呢,吃孩子吃的。

  有人提出怀疑说,怕不是怀孕了吧?

  胡疯子怀孕了。

  人们坐实了胡疯子怀孕的事,是在叽叽喳喳议论了一个月后。有的说,那不是怀孕了,是死人肉赘在肚子上。有的说,怕是与鬼勾搭上了,怀了鬼婴。可是无论怎样说,也不能无视胡疯子的肚子日渐鼓了起来。于是,另一个似乎关系个人切身利益,而且更加实际问题,就显得十分紧迫起来——孩子是谁的?

  胡疯子生活在一个穷山恶水环境里——我无意贬低自己曾经生活生长的环境,但必须承认贫困带给人们的,何止是朴实勤劳,还有野蛮兽性。而后者往往更占上风。这里的男人人生追求原始。没填饱肚子的,就想尽一切办法填肚子。填饱了的,就琢磨女人。

  所以女人们恨得牙根痒,说胡疯子跟村里很多男人都干过那事,怀了不知道谁的野种。而这个山村里的每个男人,都成了嫌疑人

  三

  答案很快便浮出了水面。因为,一个叫李大军的男人,去了胡疯子家。

  李大军是村里人。以前在外面黑道上混着,后来被赶了回来。据说因为他心软,砍人的时候下不了手,不适合混黑社会

  噢,人们想起来,对对对,以前李大军看到胡疯子时,总是比别人多瞄上几眼。还有一次胡疯子在街上走,李大军见了,上前去,赶胡疯子回家去。现在想想,那是对胡疯子的关心。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可是,这让霞子怎么办?

  霞子是李大军的媳妇。霞子就是前面的那个霞子。他跟着李大军过。那年,生产队长干农活时,从柴垛滚下来,落到了带树枝的树墩上,肠子扎了出来。队长死后,时代变了,霞子的心也死了,没能去了乡里混上铁饭碗,她便倒贴,跟了从外面回来的李大军。

  霞子还是前面的那个霞子。她不喜欢种地,喜欢跟村里的闲人打牌,牌局上,霞子是个人物,有股子狠劲儿,输赢在乎,就图个乐。霞子觉着,撇嘴叼着烟,单脚踩凳子,骂着干他娘的,然把手里的牌甩出去,砸到炕上啪啪的响,这才能砸出生活的滋味

  霞子和李大军生活了一些年头,没有孩子。吃过民间偏方,看过城里医生,也找能算的掐算过,但没结果。霞子说是李大军那玩意儿毛病,不中用,跟人一样,看着横,其实怂。

  后来,霞子去城里找了大夫治,回来后,怀了。

  霞子很快知道李大军和胡疯子的事。村里人背后说瞎话,有自己的讲究,胡疯子和李大军的事,人们翻来覆去的嚼,没味了就搜集点佐料接着嚼。不过,无论怎么嚼,谁也不跟霞子说,不忍说,也没必要说。

  因此,在霞子周身咫尺处,形成了一个闲话台风眼,风平浪静

  可是,霞子也不傻。从人们的话里话外,霞子先听说胡疯子怀了,又听说李大军和胡疯子好,再听说胡疯子怀的种是胡大军的。

  霞子听说后,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头等待猎物的狼,心里的波澜全部藏在了毫无表情的面皮之后。

  不久,霞子去城里工地上找齐二狗。齐二狗是村里人,在城里打工。霞子让齐二狗帮个大忙,齐二狗一听霞子的主意,死活不肯。

  霞子急了,说,当年胡疯子他爹的事我知道,是你推胡爹进了清沟,你是杀人犯。齐二狗说,你少套我,村里人都知道胡爹是为大队买种子死的。霞子说,队长多给了你半年工分让你推胡爹进的清沟,你怕别人不知道?齐二狗也急了,说,推胡爹进清沟的是你的主意,我也知道,你那时跟队长好。

  两个人都亮了底牌,底牌一出来,杀心也就不远了。霞子说,好,那我把这个事说出去,李大军知道不是他的,但还不知道是谁的。

  霞子指着自己的肚子。

  齐二狗怂了,一咬牙,说,干就干。

  四

  霞子和李大军离了,稀里糊涂地在一起过了若干年,又稀里糊涂地离。

  霞子赶走了李大军,叫来了齐二狗。李大军真的和胡疯子过在了一起。人们继续议论着,好像这世界原本应该这样,所有的离离合合,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缠缠绕绕,最终会变成一个结,一个有关命运的,解不开的,却又合理的死结。

  胡疯子不再疯了,人们口中那个吃人的怪兽,成了李大军的女人。李大军给他和胡疯子的孩子起名叫李平安,想着历经人生起落,终归一个平安足矣。

  然而,平安并没有让自己真正的平安。不久后,平安出事了。

  那天,李大军和胡疯子在前院子里干农活,平安在屋里睡着。齐二狗从后院潜入了屋里,抱走了平安。

  脚前脚后,李大军进了屋,发现孩子没了,脑袋嗡一下,以为是狼叼了,跑出大门恍惚看到齐二狗的身影,心中大惑,就往齐二狗走的方向追。齐二狗抱着孩子小跑起来,跑到了霞子家。

  李大军追到霞子家,在这个住了很多年的家里,他看见霞子正双手掐李平安脖子。李大军不由分说,上去就抢。一旁的齐二狗抡起地上的凳子,砸在了李大军背上。李大军血涌上来,脸上青筋暴起,转身钻到厨房掏出杀猪刀,回屋捅死齐二狗。霞子见满身窟窿往外冒血的齐二狗顾不上挣扎就不动了,害怕了,她腿一软,放了平安,跪在地上,求李大军看在孩子的面上放过她。

  李大军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早该死了。说完,举刀抹了霞子的脖子。霞子的血喷了出来,身子软软地倒在了齐二狗身上。杀红眼的李大军,看见了躺在炕上的齐二狗和霞子的孩子。

  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是李大军心里的结。他红了眼,又一刀扎死了这个孩子。然后,他抱起李平安跑了出来。这时,跟过来的胡疯子在外面如癔症了一般,四处乱撞,嘴里喊着平安。李大军把孩子塞给了她,大声说,快抱平安回家。

  胡疯子接过孩子,转身就跑。看着胡疯子远去了,李大军长舒了一口气

  李大军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罪,他转身进了屋里,锁了门,把大小三个尸体摞到了一起,一把火点了。火势蔓延,烧到李大军的身上。李大军红着眼睛,四处望了望,然后抬起手里的尖刀,捅向自己的心口。殷红的血顺着衣服流到了地上,片刻,李大军倒在了燃烧的几具躯体上。

  大火烧的很彻底。火起时,村里人都拎着水桶去救。可是那场火出奇的烈,浓烟窜到天上,人们无法靠近,直到三间房子烧尽,山墙轰然向里倒去,俨然一座天然的坟墓

  一场大火,烧出一件大案,也结了一件大案。没过多久,李大军因孩子被抢而杀了一家三口的案子就结案了,过去种种,随着大火中的烟雾烟消云散了。

  他们死后,过往的一件一件事才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当年人们的推测,知情人回忆公安机关调查,胡疯子的口录。一件件事互相拼凑着、撕扯着、渗透着,最终形成了上面这个故事。

  这件事,我从很多乡亲们的口里验证过,也在自己的脑袋里无数次的还原过那些场景,李大军、齐二狗、霞子,还有霞子那个无辜的孩子。他们在特定的时间里,用注定的无法选择方式完成了这一生轮回

  五

  胡疯子抱回李平安,一个人养大。经过那次剧烈刺激,胡疯子不再疯了,只不过是比较孤僻,不与人交往

  平安在胡疯子的照顾下,一点点长大。他跟我同岁,我们俩一块上小学,一块儿长大。坦白讲,我跟平安从始至终没有形成兄弟般的情谊,即便是小时候在一块玩儿,也因为他疯母亲的种种传说,让我总觉得心理上有些隔阂特别是,当别人都指着平安的鼻子说他有一个疯娘的时候,我没有选择站在平安那一边。

  平安初中毕业后,我们就少有联系。去年年底,平安找了个附近村的女人结婚了,小两口在一起养活胡疯子,一家三口也算是得了个圆满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也该结束了。无论是善是恶,是苦是甜,终究会有个完。

  那天,平安与我聊了很久,从小到大,从我家到他家,天难海北的聊着。也聊到了他母亲胡疯子以及过去的种种传言

  聊到这,平安严肃地看着我说,老溪,你说实话,你觉得李大军是不是个好人

  我想了想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有他自己的选择,这是他的宿命

  平安摇摇头,没有接我的话。良久,他抬头深沉地看着我,说,老溪,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要给李大军和我疯娘平反。

  我说,平反?他杀了齐二狗一家三口,这大案,怎么平反?再说,30年了,太久了,时间能让一切假的成为真的,也能让真的成为假的。

  平安摇摇头,很平常地说了句,其实,我不是李平安。

  六

  平安把故事往回倒了一段,倒到齐二狗抱走李平安那个环节。

  那天,李大军推门而进时,平安已经被霞子掐死了。李大军一怒之下杀了霞子和齐二狗,正要一并杀了霞子的孩子时,恻隐之心又起,忽地心软了。杀猪刀落到血泊里,李大军抱起了平安幼小的尸体,跪在地上狼也似的嚎了起来。

  哭了一通,李大军想起了胡疯子,慌忙出门去看,胡疯子就院子里不知所措,口中喃喃着,平安,平安。

  悲痛欲绝的李大军忽然有了主意,他转身进屋抱起了霞子的孩子,交给了胡疯子,告诉胡疯子,这就是平安。两个孩子一般大,胡疯子当时又犯了疯病,因此信了,就把霞子的孩子当成了平安,养大了。

  隐忍了30年,平安要结婚了,胡疯子才把真相告诉了平安。

  平安给我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刷刷地往下淌。他说,我娘即使再疯,他也是一个母亲,怎么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当年我疯娘把我接过来的瞬间,就知道我不是李平安,她完全有理由不接我,但她还是把我抱了回来,当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些年,疯娘很不容易。

  听“平安”说完,我居然怅然若失,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梳理这个离奇的故事。只是,我还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平安的说法,要不要相信我眼前的平安,就是当年幸存在李大军刀下的孩子。

  想了想,我问,既然阿姨(胡疯子)知道真相,为什么要说出来,也许不说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些年都过去了,那些与事情有关的人都没了。

  平安说,我知道你会犹豫,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说着,他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黑白的二寸照片递给了我,照片上的人跟平安摸样很像。

  我问,这是你爹李大军吧?你们很像。

  平安笑了,无奈的笑。

  我一愣,说,等会!

  他既然不是李平安,他爹怎么会是李大军?应该是齐二狗啊。

  平安看我反应了过来,叹了口气。说,大家都错了,霞子怀的,很可能是李大军的孩子。不过,这也不是我要给李大军翻案的真正原因。

  我说,还有什么?

  平安说,我疯娘当年被人强暴了,所以我疯娘生的后来被摔死的孩子,不是李大军的。

  ???我已然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震惊。

  平安没理会我的感受,问我,还记得当时传说我疯娘吃人吗?你知道那是谁造的谣吗?

  我说,应该是霞子吧,哦,也就是你亲娘,她恨你疯娘恨了一辈子。

  平安摇头说不是。真正给我疯娘造谣的,是李大军。

  平安说,当年,因为有我疯娘吃人的传说,所以村里很多惦记我疯娘的男人们,都不敢靠近他。

  平安接着说,可是,有一个男的,他知道这些事都是造谣的,所以他去我疯娘那里,强暴了她,才让我疯娘怀了孩子。

  我说,是谁?

  平安沉思了一会,然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名字:齐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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