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兵 | 无处告别

　　曹兵，曾用笔名把酒临风，宁夏彭阳人，种地，写诗

　　本文已授权

　　深夜，一列火车经过

　　铁皮屋，醉酒的人都已经沉沉入睡

　　不喝酒的小伙子，依然追剧

　　偶尔，咯咯地笑出声

　　黑暗里，无法看清其它怪异的表情

　　我也是醒着的人。正好零点

　　咣当咣当，火车从远及近

　　很多夜，我已经熟悉了这种突兀的声音

　　就像许多年前，我也在这样的时候

　　或离开家去外地。或从异地回家

　　无数次重复同一个场景

　　现在，我竟然羡慕

　　一列深夜的火车。和火车上每一个人

　　他们，一定会有醒着的人

　　一定，会开窗和我看同一颗星星

　　无处告别

　　铁皮屋里，

　　李老头的床，换了个小伙子

　　年过六十的人，还差点和别人打起来

　　一个人离开，空气并没占去多余的部分

　　整个晚上，我只记着他满头的白发，和父亲一样

　　在这里，我们都是没有表情的机器人

　　没有人在意年龄大小，更没有人懂得尊老爱幼

　　这些漂泊的人儿，已经放弃了告别

　　而我还是悄悄地记下这些，

　　就像某一天，我也会走失

　　就像现在，我也需要

　　有一个人记起我

　　三杯酒

　　夜明显黑的早了一点

　　不到七点，铁皮屋里工友们一个不缺

　　做工的钱迟迟不给，沉默的人们更加沉默

　　每个手机的音量都很大，仿佛在替主人呐喊

　　这些年，我依旧保持静音状态

　　手机里群消息好像跳舞的小人

　　天涯海角的人聊的火热，我试图插进他们当中

　　打字，又删除，重复无数次后

　　便彻底放弃。我们的调子差的太远

　　唯有一个女孩的酒杯还在屏幕上摇晃

　　一杯，两杯，三杯……

　　我无法测定一杯酒里的酒精含量

　　屋里的灯光晃了几下。一些灵魂

　　开始在黑暗里飘荡

　　小幸福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

　　直到黑的再也看不见身前路

　　他和他才回来

　　铁皮屋，照样凌乱不堪

　　加完班的人，草草扒拉了两口饭

　　一天算是结束了

　　能给多少钱呢？他和他都没谈起这个问题

　　老板的亲戚第一次语调温柔

　　甚至低三下四的求他俩干完那点活

　　一想到这里。他们笑了很久

　　以命换钱的人，第一次无视了钱

　　弯了半辈子的腰，悄悄

　　直了起来

　　在异乡

　　铁皮屋，和高楼里的天一起黑的

　　几个百无聊聊的人，手执一瓶廉价白酒

　　开始轮流喝了起来

　　他们大的六十过了，小的二十左右

　　酒精的气味开始在空气里浓烈起来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

　　在一口白酒里，他们摒弃了往日的不愉快

　　谈陈年往事，语调越来越温柔

　　那些白天的粗野之话，都突然消失了

　　在这异乡的天空下，我静静地看着他们

　　越来越觉得，他们是父子，是兄弟

　　更是一家人。

　　直到酒尽，直到夜深

　　没有一个人提起，远方的

　　家

　　秋虫的低鸣

　　风掀过铁皮屋的顶子

　　风很清凉，唯有哗啦啦的声音

　　让人怀疑，它随时会倒下

　　要来的雨还在路上。

　　离家近的工友开始有点兴奋

　　手机里的天气预报

　　被翻了一遍又一遍。只有雨天

　　是老天定下的假日。该做的事很多很多

　　已经被捋了无数次

　　夜在慢慢变深，兴奋的人们越来越沉默

　　没有一滴雨落在头顶

　　一只虫子的声音

　　慢慢爬进屋子

　　仿佛，秋天已经结束了

　　我怎能说我不是孤独一人

　　灯点亮，铁皮屋热闹了起来。

　　每个人

　　都像练习语言的婴儿，喋喋不休

　　原谅一群沉默了一天的汉子。盅在身体里的毒

　　需要趁着夜色慢慢消散

　　藏身蚊帐的人，用薄薄的纱

　　隔开了人间喧嚣。他有与生俱来的沉默

　　是另一个练习者。声音止于喉间

　　用无数词语组合自己的江山。

　　一个理想国，在屏幕间跳跃

　　多少隐秘事，被黑夜一点点吞没

　　风一吹，就散了

　　加重的鼾声中。我睁大眼睛

　　等天亮

　　莫名伤悲

　　铁皮屋，做工回来的人

　　吃着各自的饭。然后齐刷刷倒在床上，倒下的还有软软的骨头。

　　对床的园园外出买东西，能坐五个人的车

　　只有我们三个，另一个是唯一的老乡

　　在油腻的小餐馆，我们就着小菜

　　喝完几瓶啤酒

　　不知园园的姐姐发了多少红包

　　他用微信支付了86元的餐费

　　我们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回来的柏油路上，车一辆接着一辆

　　灯光那么亮。这黑暗的车厢

　　忧伤一路溢出，没人能

　　弯腰捡拾

　　心上秋

　　百十公里的距离，抬腿就可以到家

　　整个夏天，他都在练习一种

　　筋斗云

　　直到秋风起，他还停在原地

　　为一张纸卖命的人，心有碎碎念

　　换了无数把算盘，工钱比日子更瘦

　　他知道，把干枯的玉米叶捋一捋，还能长高一寸

　　在灶膛里放一把火，炊烟就能上天

　　和父亲一起点一枝烟，许多话一定能等到月亮爬上来

　　可秋风渐冷啊！连影子都学会了打颤

　　在没有一片落片覆盖地面之前。他能做的

　　仅仅是，披件旧衣裳

　　说过晚安

　　说过晚安的人

　　又爬了起来。铁皮屋里

　　灯光通明，我按下了关灯按扭

　　在光明中睡去的人，鼾声雷动

　　突然心生羡慕，躺下就能入眠

　　前生，一定积下太多福

　　黑暗笼罩大地，灵魂孤单出行

　　在发出N个表情之后，我只要在提醒这个世界

　　此刻，我活在人世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头枕着月光

　　说过无数遍晚安，在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

　　寻找着比黑夜更长久的

　　安慰

　　远方

　　总是在某个时候

　　会收到你的信息

　　一个表情或是问候。不能再简单了

　　此后，再无下文。只有沉寂

　　这样的日子，比很久更久

　　偶尔，会想到你天使般的容颜

　　也会看到一层淡淡的忧伤，在你我之间悄悄弥漫

　　我们和这尘世一样虚无

　　远到，我还无法完整记下一个名字

　　而现在，我决定发一个信息

　　一早上，我还是没从繁杂的汉字库里

　　找到适合的，那个词……

　　最后的夏夜

　　铁皮屋，四处漏风

　　在夏夜，还是有更多多余的热量无法散去

　　游戏声，电影声在狭小的空间碰撞

　　声嘶力竭的声音，好像在替一群沉默的人

　　发出野兽般的呐喊

　　吐烟圈的人，在垒方块字

　　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放进去，又拉出来

　　这么多年，他都在寻找更为合理的谋杀方式

　　而没人知道，他的游戏，越来越炉火纯青

　　他的笑容，越来越像小时候

　　无伤悲

　　拥挤的工棚里

　　他睡我上铺

　　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抽烟

　　干活的时候，配合默契

　　只用眼神和手势。好像这样

　　可以省去很多力气

　　一个月后，

　　他去另一个地方谋生。

　　我们一起又抽了一根烟

　　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

　　再过了几天，我甚至记不起

　　他的样子

　　一生中。会遇到多少个这样的人

　　无端走失

　　残缺

　　唯一的风扇，在长久的高速转动中

　　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夜晚的铁皮屋，宁静了很多

　　偶尔，有打火机轻微的响动

　　谁又点燃了一枝烟

　　有人去摆弄了一下坏了的风扇

　　两片碎了的叶子已无法修复

　　高温如往常

　　没有人喊出一声：热

　　只是开始点上蚊香

　　再等一会。我们又可以热烈的

　　讨论蚊子

　　空气

　　老式风扇一直在转

　　吱吱呀呀的声音，有些嘶哑

　　矮小的铁皮屋里，我数了数

　　还有八个男人。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的手里，手机是年轻的

　　每一张脸，都很是苍老

　　这个画面，有点蹩脚

　　偶尔，有人点燃一支烟

　　偶尔，有人梦游般的发出笑声

　　只有空气，不偏不倚

　　让这些异乡人

　　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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