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山村情事
1
院子里的水越积越多，眼看就要没过了堂屋的门槛，雨还瓢泼般地下着，半点儿没有要停的意思。
翠莲有些急了，四岁的男娃正是不知好歹的年纪，又皮，看着一院子的水，没头没脑地要往外冲出去玩水。翠莲攥着娃的胳膊腕子一边吼娃一边愁得心里滴水。
翠莲不光愁，还怕，她嫁过来后听说村子里多年前出过事儿，也是下大雨，连着下了两天，山上下来的水冲塌了十几家房子，还砸死几个人。
眼下的雨也足足下了大半天了，乌云黑压压地压在头顶上，片刻一个炸雷，翠莲心里就一哆嗦。
眼看天也要黑，翠莲扯着嗓子把娃吼安稳了后，自己心里怎么都安稳不下来。
水眼看要倒灌，翠莲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往高处放。
翠莲的男人叫韩大春，在镇上一家皮革厂干活。镇离村子三四十里，就算跟韩大春说了，这么大的雨他也没法赶回来。
路上还不安全。
翠莲就是盼着最好天黑前雨能停了，真下上一夜，没准出什么危险呢。
心里这么七上八下地收拾着东西，翠莲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她的名儿。
男人的声音穿过暴雨如瀑的嘈杂，翠莲依旧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那是陈小栓的声音。
翠莲丢下手里的塑料盆冲到堂屋门口，看到陈小栓正穿件透明的雨披，推着一平车装满沙子的长条袋子进了院子。
雨太大，雨披挡不严实，陈小栓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
陈小栓在暴雨里，朝翠莲咧嘴一笑。
翠莲眼眶一热，心头一暖，啥也没顾光着脑袋冲进暴雨里，大声说小栓你咋来了？
陈小栓伸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没回答翠莲，说赶紧先把沙袋摞门口别让屋里进了水，这雨还有得下呢。
说着陈小栓开始把平车里的沙袋子往门口搬。
沙袋子很沉，陈小栓本来就不太壮实，左腿还不太得劲儿，搬起来有些吃力。翠莲伸手要帮忙，被陈小栓拦住了，陈小栓让翠莲回屋待着。
翠莲怔了怔，回了屋。
2
翠莲就在屋里看着陈小栓那么一袋袋，吃力地把沙袋子摞在自己堂屋前，摞了一米左右。嫌雨披碍事也扯了去，让雨淋了个透。
娃在屋里兴奋得往沙袋子上爬，被翠莲一次次薅了回去。
好半天，陈小栓终于把沙袋沿着墙根都摞好，站在门口说，应该没啥问题了，翠莲我走啦。
翠莲隔空探出半个身子把陈小栓湿漉漉的胳膊拉住了，翠莲说你先进来把衣服弄干了，雨小点再走。
陈小栓说不碍事的，反正一早就湿了。
陈小栓并不想进门。
翠莲抬头看看天，说小栓你走了我害怕，你陪我们娘俩一会儿吧。
翠莲眼神软软的，没两下，就把陈小栓看软了，陈小栓说，行吧。
抬腿从接近一米高的沙袋上跨了进来。
翠莲找了韩大春的衣服让陈小栓擦干了身子换上，去给陈小栓熬了碗姜汤。
陈小栓吸溜吸溜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时，翠莲才问了句，凤梅和娃在家呢？
陈小栓说没，前两天她带娃去娃他大姨家了，还没回呢。
翠莲应了一声，说没回也好，这雨还不知道怎么个下法，你们家那块儿也低，都挡好了吧？
陈小栓说弄好了，还好。
翠莲突然就不知道再说什么，陈小栓也不吭气，默默把姜汤喝完，脑门上冒出那么一点点热气来。
翠莲在那丝氤氲的热气里，一时间有些呆了，眼神飘出了老远。直到陈小栓咳了两声，说我得回去了，你给娃做饭吧。
翠莲回过神来，脱口说，别走。
陈小栓一愣神，翠莲声音低下来，我炒俩菜一块儿吃吧，反正你回去也是自己做。
陈小栓有些犹豫，翠莲说，雨小点再走，我真挺害怕的。
陈小栓抬头看看外面的雨，说那行。
翠莲把家里能找出来的食材都找了出来，在哗哗的大雨里滋滋啦啦炒了六个菜出来。
翠莲找出俩酒杯分别倒满，说我陪你！
陈小栓眼光一跳，说好。
3
夜晚九点左右，韩大春进门的时候，娃已经吃饱玩累了在里间睡下了。雨还在下着，但已经不烈了，暴雨缓缓成了小雨，在一整日的泼洒后，带着强弩之末的虚弱无力地飘着。
谁也没听见韩大春啥时进院的，只是两扇掩着的木门咣当被推开了，翠莲和陈小栓一转头，就看到一身泥泞的韩大春正站在拦腰高的一摞沙袋子外，一眼不眨地盯着相对而坐、脸色绯红的翠莲和陈小栓。
还没等翠莲开口，韩大春抬腿跨了进来，二话不说，走到桌边一猫腰就要掀桌子。
翠莲反应极快，起身一头就把韩大春撞开了，翠莲说韩大春你要是犯浑，明天我就去民政局跟你办离婚，我说到做到。
韩大春一下傻了眼，完全被翠莲这和平日里完全不符的阵势蒙住了，韩大春说，你，你们……
翠莲说你什么们？这么大的雨要不是小栓跑来给堵上沙袋子，这会子我们娘俩就泡水里了。
陈小栓坐在那里一直没说话，他喝的有点多，反应略显迟缓，也压根没想到韩大春会回来。
直到翠莲跟韩大春掰扯了半天后，陈小栓才反应过来，扶了一下桌边站起来说，大春你回来了。
韩大春没好气地瞪了陈小栓一眼。
陈小栓说雨太大了，别人家都弄了沙袋子，就你们家没弄。
韩大春说你咋知道我家没弄？
翠莲说韩大春你家弄了吗？
韩大春被翠莲噎住了，说我也不知道会下那么大的雨，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翠莲说你回来晚了，人家小栓已经给弄完了。怎么着，不给人钱还不能管人顿饭吃？
韩大春说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
翠莲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韩大春你再给我说一个字。
韩大春咯噔住了口。
陈小栓说大春你还没吃饭呢吧？这大老远的路又下着雨，你赶紧吃饭吧。
陈小栓看了翠莲一眼，我先走了，翠莲你跟大春好好说。
翠莲也没理韩大春，跟陈小栓说我送你，然后扶着有点摇晃的陈小栓迈出了高高的沙袋子，蹚着一院子的水送到院门口。
陈小栓想说啥，翠莲说，没事儿小栓，你慢着点儿。
翠莲说完回身关了院门。
然后在院子里走到一半，翠莲听着韩大春还是把桌子掀翻了。
4
韩大春非让翠莲说清楚不可，说清楚陈小栓为啥来了，帮忙就帮忙，吃的哪门子饭，并且，陈小栓还换了韩大春的衣服。
韩大春在雨夜里吼得嗷嗷的。
翠莲没接话，直到韩大春吼完，翠莲说韩大春你是怀疑我跟陈小栓睡了呗？你要是有这疑心，咱俩就离了各过各的，也没啥好啰嗦的。
韩大春说我没那么说。
翠莲说没那么说可你那么想了，不然你为啥掀桌子？
韩大春闷了片刻，说我不在家你跟别的男人在家吃饭我看不惯，我想掀。
翠莲说那你就是宁愿我们娘俩让水淹死也不乐意来个男的帮忙是吧？韩大春，你这么待我，我还是不能跟你过，咱俩还得离！
韩大春说我就是不放心，大老远地滚了一身泥跑回来，结果你跟别的男人在家里吃吃喝喝，我还得陪着是吧？
翠莲说你爱陪不陪，反正，你心里要是生了疑就啥也别说了，一个字，离！
韩大春说就是进门看到那一幕，脑门发热，没管住自己。
翠莲越有理，韩大春就越有点儿心虚。翠莲说衣服是我让换的，饭也是我硬留的，你儿子都在跟前看着，你要是觉得我当着儿子的面能干出来什么丢人的事儿，韩大春，这日子死活咱也别过了。
最后，韩大春服了软。
他跟翠莲结婚五年多，翠莲漂亮贤惠，虽然有了娃后韩大春就出去干活了，但从来没听到关于翠莲半句不妥当的话。韩大春知道，他当时就是妒火中烧，脑子发了热。何况陈小栓的媳妇儿凤梅还是韩大春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妹，两家沾着亲带着故的，而陈小栓左腿有点残疾，是凤梅家招上门的女婿……
这么一想，韩大春觉得这次，是他在翠莲这里被拿了个短处。
后来雨停了，院里水退下去，韩大春把那些沙袋子一点点挪开，没话找话讨好了半天翠莲，说小栓平时重活都不能干，那天估计也累坏了。
翠莲没接他那个茬。
但韩大春也借着那个台阶下来了。后来，关于下雨的夜晚掀桌子的事儿，翠莲也没再提。
但没过多久，韩大春就因为陈小栓再次跟翠莲生了口角。
不单单是生了口角那么简单，这次，韩大春跟翠莲动了手。
5
事情出在陈小栓的爸身上。
陈小栓的爸腰椎坏了好几年，到了非做手术不可的地步，但凤梅不让陈小栓出钱，凤梅说入赘过来的男人就等于嫁出去的闺女，娘家的事儿，管不了那么多。
到底陈小栓还有个哥。
但陈小栓的哥根本拿不出钱来。倒是陈小栓知道，自己家里还多少有点儿积蓄，凤梅家里种植果园，每年还是能攒下点儿。
但凤梅死活不掏钱。为这事儿，陈小栓跟凤梅吵了两架。吵得全村都知道了，翠莲自己也知道了。然后，翠莲竟然背着韩大春偷偷给了陈小栓两万块钱。结果被凤梅发觉了。
凤梅，抱着孩子找上门来，非要翠莲说清楚不可。
联系到下雨那晚的事儿，这次韩大春没忍住，当着凤梅的面儿，抬手给了翠莲一巴掌。
两万块钱，韩大春也要撅着屁股干大半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可翠莲倒大方，一声不吭给了陈小栓。
韩大春抽完翠莲，指着她说，你再跟我说跟陈小栓没事儿，你再说没事儿！
韩大春这一巴掌劲儿挺大，翠莲鼓了鼓疼痛的一侧，噗地吐出一口血水来。
倒是把韩大春吓了一跳，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翠莲却没发怒，揉揉左脸颊看了韩大春一眼，又看了凤梅一眼。
翠莲说，陈小栓咋说？
凤梅说他不承认，说就是你心好，看他不容易要帮他。
翠莲说，对，我就是看他不容易要帮他，凤梅你也是，自己的男人你都不心疼吗？
凤梅说我的男人用不着你管。
韩大春说别扯远了，说吧，到底咋回事儿？
翠莲又吐了口淡淡的血水，说大春，凤梅，你们俩要都觉得我跟陈小栓有情况，那咱们就一起去离了婚，离完婚我跟陈小栓一块儿过，至于你们，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翠莲说得又轻省又淡定，说完半天韩大春跟凤梅都没反应过来。
还是凤梅反应快些，嗤了一声道，李翠莲你也太不要脸了吧？你勾我男人不说，还打算我给你离婚让地方，门儿都没有！
韩大春跟着说李翠莲你做梦呢吧，你真敢给我戴绿帽子劳资废了你。
凤梅说，废了他俩。
翠莲笑了一下，打死不偿命吗，打人不犯法吗？我就破罐子破摔了，你们倒是说说，打算怎么废了我？
这次凤梅着实噎了个半死，半天才说，李翠莲你不要脸。
韩大春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
倒是翠莲，揉了揉脸颊又跟凤梅说，其实你说错了，不是我让你给腾地方，是我先给你腾了地方。韩大春，你也一样，是陈小栓给你腾了地方才是真。
6
陈小栓的腿本来好好儿的，后来有次周五放学，刚出学校，有辆三轮车不知道怎么失控了朝着几个学生撞过来，陈小栓推开了翠莲，自己的腿被压到了骨头，后来没长好，便有点跛了。
翠莲当然不会介意，陈小栓本来就是为了她。
到了二十岁左右，翠莲就把跟陈小栓的事儿跟家里说了。
翠莲家死活不同意，一是陈小栓腿有点儿毛病，干不了重活；另外陈小栓家太穷了，兄弟两个，没妈，他爸身体还不好。
陈小栓的哥都二十六七了还没结婚。
翠莲铁了心非嫁陈小栓不可，翠莲妈为了逼翠莲，竟然绝了食……陈小栓知道后，给翠莲留了句话就去了南方。
两年后，翠莲嫁给了上门提了八回亲不止的韩大春。
又过了两年，陈小栓跑回来，入赘给了家里没儿子到处招女婿的凤梅家。
凤梅比陈小栓大三岁，当时都快三十了，对陈小栓也没啥好挑的，虽然陈小栓左腿有点不便利，但到底眉清目秀……
如果不是那场多年不遇的大雨，陈小栓跟翠莲，也就是见面点点头的来往。那么长时间，单独连句话都没说过。
翠莲当然知道，陈小栓也不是非入赘不可，他还是牵挂她，非要到她身边来看着她过日子。
他们当然不是情人了，他们都退了一步，把彼此当了亲人。真正的内心有个地方牢牢连结着的那种。
只是没想到，这点儿再也清白不过的情分，要维持下来竟也这么不容易。对韩大春也好，对凤梅也好，眼看着都没法交待。
翠莲突然一下想开了，既然如此，索性把话挑明了，就把这点儿情份掏出来晾晒着又怎么着？要是韩大春和凤梅真连这点儿事都容不下，非得把她和陈小栓看成一对狗男女，那他们就承认他们是狗男女好了。
翠莲噼里啪啦说完，半天，韩大春顺着墙根儿蹲下了。凤梅眼巴巴地瞅了韩大春两眼，一声没吭掉头走了。
凤梅回去没闹腾，而是取了两万块钱让陈小栓拿回家给他爸。
韩大春也没闹腾，不管翠莲怎么说，就俩字：不离。
然后韩大春背着翠莲去找了一次陈小栓，韩大春说他在那家皮革厂干的年头长，跟老板也熟，老板前段时间想找个识文断字又没大能耐没野心的人管后勤，工资没车间高，但是活儿也不累，问陈小栓干不干。
陈小栓同意了。
韩大春再走的时候，摩托车后座上就多了一个陈小栓。翠莲跟陈小栓说，你安心去干活好了，凤梅这里有啥事儿，我会常去看看。
陈小栓点点头，吹过的山风中，他们看了一眼彼此，眼光里都多了点儿明晃晃的东西。
这样其实挺好，都摆在阳光下。他俩也罢，韩大春或凤梅也罢，没了那些暗戳戳的爱恨，也算是和命运交了手，讲了和。
韩大春踩了一脚油门，摩托车突突地朝着山外开去。
长按以下图片，识别，便可打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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