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攒了一被子的情话，只想对你说。
“不要再哭了，”我对着漏水的空调说，“都是我不好，半年没有理过你，我给你道歉，我已经约了维修师傅，周末就过来给你做身体检查。”
我一直相信世间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就好比压箱底的碎花长裙会埋怨你一整个冬天没有宠幸它，卫生间的镜子会嫌弃你总把牙膏甩到它脸上，大厅的沙发恨不得你晚点回家免得坐得它腰酸背痛。
庆幸这些家伙还没有掌握人类的语言，不然就有我烦了。唉，先不说了，我家的烧水壶又喊我了。
文丨李 濛
1
我和我的棉被吵架了。
昨天晚上，我带回来一个男孩。我的被子不喜欢他，总是趁男孩睡熟的时候悄悄从他身上溜下来。男孩在睡梦中扯了几次被子，我的棉被干脆就躲在我的身体下面，任由如何拉扯都一动不动。这个城市的冬天很冷，被冻了一夜的男孩就这样感冒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男孩之后，我就把我的棉被吊在阳台上，厉声质问它：“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家的客人！”
我扬起腰带狠狠抽了它一下，“他是我男朋友，你不喜欢也得喜欢！”
“他的头发都快比你长了，小胡子密密麻麻的快要遮住了半张脸，胳膊上的纹身明明很丑却偏偏自以为很帅。你这个笨蛋怎么会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
我们吵了整整一个上午，我的棉被仍然不肯向我低头道歉。我怒从心中起，愤愤地扯下被子，把它胡乱团成一团，锁进了黑不隆冬的储物柜里。我的棉被在柜子里和我隔空对骂了几句后，就再也不说话了。
2
几个月前，我起床后照例把被子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突然听见床上传来一声抱怨：“背好酸啊。”
起先我以为是最近太忙，累出了幻觉，没想到过了一会，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再叠我了，背好酸啊。”
是我的被子在说话。我赶忙把被子抖开，平平整整地铺在床上，“你……活了？”
“呸呸呸，我从来就没死过。”
“连你这种笨蛋都会说话，我怎么可能不会。”
“哦，那以后请多多关照。”我急忙转移话题，不再给它对我人身攻击的机会。
就这样，我的被子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突然开口说话了，也许是因为我之前总是把它叠起来，弄得它手脚酸痛，所以它与我的初次对话并不十分友好。
但我知道，这是一床刀子嘴豆腐心的被子，打从去年我把它买回家开始，它就一直十分关照我。它的柔软舒适治好了我的失眠，并能在寒冷的冬天保护我暖暖地睡个好觉。
3
自从我的被子开口说话后，一向对家务颇不擅长的我就变得十分勤快。我的被子有着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它总是喜欢对我颐指气使。
“快去扫地，我可不想睡在垃圾堆里！”
“你这笨蛋，再不开窗通风我就要闷死了！”
对于我的被子，我总是唯唯诺诺得像个小丫鬟，它的各种要求我都照单全收。毕竟这么坏脾气的被子，要是它哪天生气了，趁我睡着时堵住我的鼻孔和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但我的被子也有非常安静的时候。它很喜欢晒太阳。每到晴空万里的日子，我就把它抱到阳台上，让它全身沐浴在阳光里。而我就坐在它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读诗给它听。
“我如此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 也许这孤独还不够 / 不够使这时辰具有仪式感 / 我如此微弱地活在这世上 / 也许这微弱还不够 / 不够使我成为你面前的浮尘……”每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的被子就会微微抖动起来，好像少女在哭泣时会微微颤抖肩膀那样。
“你哭了？”我扯了扯被子的一角，试探性地问道。
“被子是没有眼泪的，你这个笨蛋！”我的被子挣脱开我的手，声音有些哽咽。
4
我是个特别怕冷的人，即使在炎炎夏日，也必须拥着厚厚的棉被睡觉心里才踏实。
我的棉被会在我午睡时尽职尽责地盖住我的肚子，以防我着凉。等到我睡个酣畅淋漓满头大汗地起床时，我的被子就会充满嫌弃地冲我吼道：“快去洗澡！一身汗味儿臭死啦！”
有时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会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把被子踢开，我那自尊心极强的棉被就会感到心灵受到了伤害。我醒后必须向它诚恳地道歉一百次，它才会极不情愿地表示不再记恨我。
我在这个城市没有朋友。其实在任何城市也是这样。但是某次去外地出差，当我躺在旅店冷冰冰白花花的床上时，我开始分外想念我的棉被。
我的棉被，和这世界上其他棉被相比，外表上并无太大差别，甚至和那些披着真丝外套的高档棉被比起来，它还有那么一点粗糙（嘘，这句话千万不要让我的棉被听到，否则我又要向它道歉一百次啦）。
除此之外，它说话刻薄，脾气暴躁，还很自恋，有点像《小王子》里的那朵玫瑰花。但就是因为它的身体里残留着我的体温，它的记忆能够清晰地勾勒我身体的形状，我的棉被便成了宇宙中独一无二的一床棉被。
我知道，我的棉被此时此刻也一定在想念着我这个笨蛋。毕竟，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没有人可以陪它说话了。
再出差时，我把棉被叠进了旅行箱里，然后带着它上路。事后证明，这是一个感情用事的愚蠢决定。当我坐在旅店的床上焦头烂额整理着白天会议的内容时，我的棉被在一旁喋喋不休地抱怨了一整晚。
“笨蛋，你的旅行箱实在太闷了！”
“笨蛋，这里太潮湿，我要回家！”
“笨蛋，隔壁那对情侣太吵了，你快去敲门制止他们！”
5
现在，我已经和我的棉被冷战一个星期了。它被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储物柜里，既不求饶，也不道歉。我这些天则换了一条不会说话的毛毯，但没有了被子的聒噪，我晚上反而睡不着了。没办法，总要有一个人先抛出橄榄枝。
“你还好吗？”我敲了敲储物柜的门问道。
我的被子没有回答。
“我们和好吧，不要吵架了。”我试图给它一个台阶下。
我的被子还是不肯发出声音。
“你如果不喜欢他，我就再也不带他回来了。”我作出了最后的让步。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被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它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悲伤语调说道：“总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了。”
我和我的被子就这样和好了，我们再也没有提过那次吵架的事。我依然在晴天里抱它去阳台晒太阳，读诗给它听，它也如往常一样吼我去做家务。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那个样子，但我们却都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很多个夜晚，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好像听到我的被子发出了很轻很轻的叹息，但屏气凝神倾听，却再也捕捉不到它的声音了，只听得到窗外偶尔有汽车轧过马路发出嘶鸣，偶尔有神志不清的酒徒唱着走调的歌。
6
我失恋了。我的男朋友喜欢上了一个胸围比我多10公分、体重比我轻10斤的女孩儿。
分手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鼻涕眼泪全都糊在了被子上。我以为我那有洁癖症的棉被一定又会大骂我笨蛋，可是这一晚它却出奇地安静。它轻轻地为我逝去眼泪和嘴角的呕吐物，然后紧紧地将我抱在怀里。
“对不起，弄脏你了，改天我赔你一件埃及长绒棉外套。”我一边道着歉，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前仿佛又听到了我的棉被那不易察觉的叹息。
失恋后的日子，我几乎足不出户，眼睛肿得像蜜桃，头发油得几乎可以开加油站。我喝光了冰箱里最后一罐啤酒时，我的被子突然提议道：“你从前为我读了那么多首诗，为了报答你，我讲故事给你听吧。别忘了，我可是一床有着丰富经历的被子。”
“讲故事？好啊。”我摇摇晃晃地踱进卧室，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那你还不快去打扫房间！我可不想在垃圾堆里给一个宿醉未醒的废物讲故事！”
我的棉被震天一吼，把我的十分醉意吼去了七分。
我花了一个钟头洗了个澡，又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把房间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我的棉被仍然不满意，它说它的故事非常精彩动人，必须要营造出良好的氛围才行。
于是我找来了几段竹竿，将我的被子支了起来，又找来一把手电筒，用以制造灯光效果，我还打开唱片机，让悠扬的音乐缓缓流出。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将我的芭比娃娃、海绵宝宝、哆啦A梦以及各种玩偶都请进了我用被子搭建的城堡里。最后，我钻了进去，被子城堡的大小刚刚能够容纳我的身体。
“咳咳，”我的被子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咙，“很久很久以前，波斯国的某座城市里，有一位叫阿里巴巴的年轻人……”
“这不是《一千零一夜》中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吗？我小时候就听过啊。”我不识趣地打断了它。
“那算了，我不讲了。”我的被子果然生气了。
“啊，我记错了，快说阿里巴巴后来怎么了？人家很好奇呀。”我连忙正襟危坐，央求它大发慈悲地讲下去。
我的被子讲了很多很多故事，有航海家辛巴达的故事，有小美人鱼的故事，有匹诺曹的故事，甚至还有安徒生和《十日谈》杂糅到一起的怪味故事。这些故事全是我熟悉的，可是我的被子却坚持说都是它的原创。
就这样，我的被子连续讲了七天七夜，后来我们终于体力不支，倒在床上睡着了。这一觉睡了很久，我不记得是从黑夜睡到白日，还是从一个白昼睡到另一个白昼。当我醒来时，我照例向我的被子问候“早安”。
可是这一次，我的被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复我“早啊，笨蛋”，我叫了它很久，它都软趴趴地盖在床上，一声不吭。
好像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都是一场梦，而它，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床不会说话、与其他棉被没有什么不同的被子。
7
之后我又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多年，结交了一些朋友，除了偶尔读到里尔克那首《我如此孤独地活在这世上》时会有些失神，大部分时间我都感到充实与喜悦。
我比年轻时坚强了不少，即使难过也不再轻易掉眼泪了，因为我知道，当我一个人在深夜躲进被窝里痛哭时，我的棉被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或温柔或暴躁地帮我拭去泪水。
又过了一年，我交了一个没有长头发、没有小胡子、也没有纹身的男朋友，当我把他带回家同床共枕时，我惊讶地注意到我的被子，正悄悄地从他身上溜走。
男朋友翻了个身，睡梦中呓语了几句，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而我的棉被，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躲开了他的身体。
安静的夜里，我高兴得几乎笑出了声。
编辑：李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