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夺去的，山野还给我
你们夺去的，山野还给我
作者 | 丁小村
一
一个夏日的清晨，我奋力踩着自行车的脚踏，穿过忙碌的城市街头，我走向山野。
有一种莫名的愤懑：感觉被人夺去了很多，就像这个早晨我看到的——我妻子流着泪出门去，病魔刚刚夺去了她好朋友的年轻生命；我没戴口罩，街头扬起的灰尘和油烟，夺去了我舒畅呼吸的自由；一个男人在街头怒吼，小偷把他电瓶车的电池卸走了；一个开车的年轻人把车斜停在人行道口，他厚颜无耻地把大家的道路抢走了……
我知道，被夺走的还有很多：半夜三点钟的安静，被闹嚷嚷的酒鬼夺走了；穿过晨曦的鸟声，被呼啸而过的汽车夺走了；窗外的一方蓝天，被不断增加的脚手架夺走了；就连我散步的自由，也被一条条新横出来的建筑围栏给夺走了……
在你们赞美城市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连我写诗的兴致被夺走了。失去了那么多之后，我剩下的只有一点点——那绝对不是诗。
二
夺去了一个孩子的妈妈，不光是病魔——还有几年的加班加点，月月日日的超负荷工作，和一些高大上的口号。她们所经历的，也许每一个底层人都在经历，我经常重读我写下的一篇《妇科病房》，忍不住心颤，就像我文字的力量也被夺走了，只剩下无力的悲伤。有可能连周末你的手机上边也发来这样那样的工作信息：夺去了你仅有的一点点闲散心情。
世间有多少冷血无情之事，被一些冠冕堂皇的口号所掩盖；世界上有多少吞噬生命的规则，在一些刻板的机制下建立。我们的社会失去的，是越来越少的人本精神。
想到这些，我如同一只鸟，朝向青山深处飞行——鸟儿已经被夺走了大部分栖息之地，尽管这个族群繁衍能力十分强大，也在日益走向灭亡。世界上每天都有一些生物种群濒临灭绝，鸟类也不例外。但我有幸在某个水塘的边上，看到一群鸟的栖息乐园：虽然这地盘很小，随时都可能被剥夺，它们此时此刻却在享受生命的快乐。
一只白鹭飞出树林，它的羽翼张开，在蓝天下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一只苍鹭在水边沉思，它像是一个穿着麻衣的道长，已经入定。刚刚长出羽翼的鸟儿们，在枝头试飞，它们哇哇大叫，像一群快乐的孩子。
我在树下看着这些鸟儿：有四五只鸟，像是举行仪式的宗教徒，肃立枝头，轻垂头颅，对世界沉默。
它们的一切，也很容易被夺去。但至少现在，它们比我们幸福——我们已经被夺去很多了，它们却尽享生命的自在。
三
我在农历五月的清晨，行走在一条乡村道路上。路边的豆角爬上了竹竿，它们尖尖的梢头，带着晨曦的闪光——它们在向天空行礼：感谢有生命的自由。而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类，只能在被夺去一切之后，来此分享它们的快乐。
在这条小溪边，长满了高大的枫杨树，它们垂着鹅黄色的花絮，像是李清照闺房的门帘，帘子还没掀开，昨夜不消残酒，女诗人还在沉睡。但早起的丫鬟们已经忙碌不止，她们吵吵嚷嚷，在青枝绿叶之间跳舞——这群红嘴蓝鹊，像一群小丫头，她们少女般的衣装，欢乐的舞蹈，让我忘记了岁月对我们的伤害。
有一只斑鸠停歇在电线杆上，像是一个孤独的诗人。最深情的歌手，在五月的秧田里散步，你看不见它的身影，却能听到它的歌唱：这是一只秧鸡的五月，它要把一只鸟该有的自由歌唱到底。
四
我停驻在一片野荷塘：幸运的是，它们还没被圈起来收门票，许许多多的门票早已夺去了我们看风景的自由。我得感谢有机会欣赏野地里还没有被剥夺的风景——野草和荷叶一起长高，草花和荷花一起含苞：在自然的平等规则下，它们受到上天同等的照顾。
荷叶铺展，让我的眼睛顿时清凉：这乡野的绿色，是洗眼的良药——我的眼睛，早已被伤害无数次，被夺去了童年的单纯，被夺去了少年的清亮，被夺去了青年的热情……现在，这片荷塘正在把一切还给我。
我就像是一个婴儿，被一朵红玉雕琢的荷花所吸引，我喜欢这绚丽的色彩，这是一个婴儿第一次享受大自然的赐予。我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田田荷叶中，看到了一个穿着翠色裙装的姑娘。我回到了如诗的青春年华，风吹过处，点燃了歌唱的热情——每一朵花都要闪烁，那是生命的热情和自由的冲动。
在我年少的时代，朗诵过最简单的诗歌：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种热情，就算我幼稚年龄，也能感受到；但这种生命的高度，人文精神的力度，却并非年少的我所能理解。如果你走进大自然，你一定能回味这些：带给你震撼和深思的，也许仅仅只是一朵野花。
五
我，坐在一个野塘边：就像柳宗元来到了小石潭，就像梭罗来到了瓦尔登湖——我看到了穿越亘古时光的那一片清澈的水：从中照见了永恒。
那些失去的一切，瞬间被还回来：虽然仅仅只是片刻。
我们已经被夺去太多太多，我们无力找回来，这一点我们甚至不如一棵野草，一只小鸟。
我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膜拜这一切：一棵没有被拔去的野草，一条没有被打上水泥的小路，一段没有被写上标语的老墙，一群没有被圈养的鸟，一片没有被围起来的野塘……
我想在山野中大声朗诵的，是诗人严力的一首诗。是啊，我们的诗已经被夺走了，剩下的，都是过去的——
还给我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 请还给我早晨叫醒我的那只雄鸡哪怕已经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也请把笛子还给我 请还给我我与我兄弟姐妹们的关系哪怕只有半年也请还给我请还给我爱的空间哪怕已经被你污染了也请把环保的权利还给我
请还给我整个地球哪怕已经被你分割成一千个国家一亿个村庄也请还给我
（——严力《还给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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