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花开未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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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离千禧年还些日子的时候,谢老爷子带着全家从海外回到了祖宅,推开厚重的大门的那一刹,芍药摇曳生姿,往事缤纷踏至,谢老爷子站在门外感觉恍如隔世。
谢家这一辈最得宠的是一对龙凤胎,谢三老爷的孙孩,才不过五岁,俨然有了小大人的风范。
谢家在解放前是名门望族,祭拜的规矩多之又多,小小孩子自然不耐烦,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幅像,忍不住嘀咕:“这是谁?我凭什么拜她?”
没防备地,谢老爷子一拐杖抽到他腿上,带着怒气说:“你今天就在这里跪三个小时,反省反省自己。”
祠堂里的大大小小晚辈都不敢说话,谢老爷子已许久不发这样大的脾气。
谢如是知道自己二伯的脾气的,可是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这三个小时哪里说跪就能跪的?他只好把求救的眼光投向父亲。
奈何谢三老爷也是一反常态说:“晚辈不懂事,该跪该罚。”
他急得团团转,把女儿叫过来:“你等会去给大爷爷泡杯茶,替弟弟道个歉。”
那个小女孩把茶送进书房后柔声替弟弟道歉后,谢老爷子嗯了一声便不再吭声。
老爷子的书法尤其好,千金难求,小女孩单看那厚厚一沓,便知这是成千上亿的数量。
半晌,谢老爷子坐在椅子上叹气,她探出头看到白纸上写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的《长恨歌》,她启蒙得早,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看来今日弟弟确实犯了大错。
“大爷爷。”她轻轻唤了一声。
谢老爷子没有理她,喃喃地念着:“何欢,何欢……”
何欢?
她没有多大记忆,只是觉得这个名字不精致。
“倘若有致远和有晴,应该要比你大些。”
大爷爷一生孤寡,致远和有晴这两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太过陌生。
只是那语气太苦涩,苦涩到她真的希望这两个人存在。
2
1923年的某一天,本该是个寻常日子。听说谢家二少爷谢怀宇从日本来了信,一封寄往谢家,一封寄往何家寄予何欢。
可他忘了,何家小姐何欢一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条例,她是不识字的。
于是这封信便直接落到何欢父亲的手中。
谁知父亲看完之后,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好个谢怀宇,居然要退亲。”
何欢正在喝茶,愣了一下神,杯盖哒的一下落到杯口上,半晌,不咸不淡地说:“谢家怕是也不让。”
父亲这才反应过来,谢家和何家的生意往来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他们两家哪里是几句话就能说清道明然后退亲呢?
“只是,”父亲欲言又止,“那孩子如今这样的心思,你以后嫁过去可怎的好?”
何欢也想,是啊,以后要怎的好?可怎样也是以后的事了。
打那以后,谢怀宇每封家书都要提起此事,每次都要嘱咐父母尽早退亲。
不知道谢家是如何处理此事,但对于何家而言,只要这谢家一日没上门来说及此事,何欢依旧是谢家没过门的媳妇儿。
年岁大了些,身边的姑娘都成了亲,生了孩子,何欢多少也是要被拿来比较的,母亲成日念叨:“这像什么话,难不成他永远待在日本不回来了?”
何欢好性情,一边绣着花一边回头安慰母亲:“别担心,他总归是要回来的。”
当妈的看见自己的女儿自然是又心疼又心怜,听了这话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啊,她怎么知道?
就走了这么一下神,针就扎进了肉里,她疼得一下子放开手。
母亲问她怎么了。
她笑着说:“没事。”
没事肯定没事,可她盯着这白色的布匹上的一滴血,终归是毁了,可惜了她这么长时间花的功夫。
管家从外面进来,说:“夫人,小姐,谢家二少爷回来了。”
何欢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想着,终于回来了。
何欢见着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厅堂里,掷地有声地说:“我要退婚。”
“混账东西!”谢父拿着拐杖狠狠地抽在谢怀宇的身上,那一下着实不轻,谢怀宇闷哼了一声。
紧接着不过就是,什么忤逆双亲、不孝不义的戏码。
父亲给她使眼色,让她上去拉一下,替谢怀宇求个情。
何欢把茶杯拿起来,急什么?平白无故地让我等了这些年,这一顿打,几刻时光他还捱不过去了?
她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又仔细想了晚上吃什么,才站起来说:“谢伯伯,别打了。他刚刚回来,打坏了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谢父顺着台阶下来了道:“谢怀宇,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别的不说,就冲这一句话,我谢家就只有她这个儿媳妇。”
谢怀宇还在地上跪着,何欢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说:“赶紧起来吧,别把膝盖跪坏了。”
他没有说话,回头狠狠地瞪着何欢,一双眼睛里都是怒气。
何欢却笑开了,连带着整个眉目都生动起来,“我好心救你,你却如此不领情,你我从未深知过,为何要这么恨我?”
谢怀宇垂眼,她说得没有错,只是以后要和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女人生活,他该如何是好?
3
谢家与何家的婚事定下来了,八月底,金秋时光。
母亲时时感叹:“所幸谢家父母还是喜欢你,否则你这婚事怎么能成?”
何欢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这场婚事是谢母以死相逼才促成的。
婚礼的前一天,何欢在家喝茶,突然跑进来一名女子,怒气冲冲地质问她:“你就是何欢?就是你要同谢怀宇结婚?”
何欢细细地打量她,早就听闻谢怀宇有一个钟情的女子,北平人,和谢怀宇很是志同道合,应该就是眼前这位了。
没想到谢怀宇喜欢的竟是这样的生动朝气。
“是。”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他不爱你?”
何欢点头,“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怎么能同他结婚?你连字都不认识,他说诗词你能明白吗?他说政治你能懂吗?”
何欢站起来重新打量她,而后笑了,“我是不懂,但是我问你,你会管理生意吗?谢怀宇学医,你懂医术吗?你会下厨吗?绣花呢,会不会?这个世界没有谁比不上谁,日子是过出来的。”
远远地看见谢怀宇过来,何欢马上背过身,婚礼前不见面这是规矩。
谢怀宇可以不避讳,只是这何欢一生的婚姻,她不能不避讳。
“灼灼,跟我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何欢虽然不认识字,却也听过这首诗。
他们都说,这是一首贺新娘的诗。
何欢是难过的,谁愿意自己先生心里有其他女人呢?可她早就知晓的,谢怀宇并不喜欢她。
次日大婚,是中式婚礼,她以为像谢怀宇这样留过洋的人都喜欢西式婚礼。
谢怀宇后来告诉她:“有些东西是丢不得的。”想想又摇了摇头,“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她蒙着盖头,母亲告诉过她规矩,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何欢紧紧揪住衣服,成婚是人生大事,断不能走错一步。
盖头挑开的那瞬间,那个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叹了口气说:“我会忠于自己的婚姻,像昨天那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何欢点点头,脸突然红起来。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何欢醒的时候是半夜,她翻了个身,看到和自己的手距离不过两公分的来自另一个人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让他握住。
可她又明白,谢怀宇握住的是那个叫灼灼的人,而不是自己。
他忠于自己的婚姻,不是源于爱,也不是源于她,是他源于对自己的责任。
这些她都明白,可心底的希望如同春天的荒草一样疯长,填满她整个心。
“这么晚不睡做什么?”
静悄悄的房间里只听到这句话,吓着何欢立马抬头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有瞬间的失神,“没什么。”
“早些睡吧。”
何欢闭住眼说“嗯”,她知道未来还很长,她祈盼着万事皆有可能。
4
何欢同谢怀宇成婚一个月后,谢怀宇决定去上海。
这个小小的地方装不下他的梦。
可父母如何肯?谢家大少爷不学无术,三少爷天性不羁,只有这二少爷才能挑起这整个家族的重任啊。
他刚刚去同父母商量这件事,便又被说一顿,回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何欢正在拔院子里的草,他心烦意乱,“你拔了有什么用?来年它还是要长的。”
何欢应声:“可我见家里这些枯草总是太乱了。”
家里?
谢怀宇心里一动,不论如何,这个叫何欢的女人是他的另一个家。
于是他问她:“我带你去上海可好?那里……”他想形容形容上海是什么样子,那里有哪些何欢喜欢的东西,想了半天,他却不知道何欢喜欢什么。
这是他作为丈夫的失职。
何欢满怀期待地等着,半天也没有听见谢怀宇说话,便放弃脚旁的草说:“我觉得很好,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我去收拾收拾。”
她双手抵住膝盖,准备站起来,轻轻呀了一声。
“怎么了?”
何欢脸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腿麻了。”
谢怀宇没有说话,走到她身旁,牵住手,陪她一步一步走,“多走几步就好了,去上海的事还没谱呢,爸妈怎么着也不同意。”
何欢只能拼命点头,脸越发地红,低头看着谢怀宇的手,是那样的不真实。
日子好像从此变得香甜,有股芍药的味道。
次日一早,谢怀宇是在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中醒的,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看着左右忙活的何欢问:“你在干什么?”
“昨天晚上爸妈已经同意我们去上海了,我回来看见你睡了,就没有告诉你。想着提前把东西收拾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谢怀宇像做梦似的,忘记了欣喜若狂,有些呆滞,“他们真的同意了?”
何欢还在收拾东西,道:“真的。”
他们到上海的那一日是1月1日,新的一年新的一月新的一日。
谢怀吟来接他们,何欢知道这是谢家三少爷,谢怀宇的弟弟,结婚的时候她蒙着盖头,没有见过此人。
“二哥,嫂子。”谢怀吟冲他们招手,好看的酒窝在脸上绽放。到了跟前,便直接拿过何欢手上的行李,笑道:“二哥这是怎么了,还要嫂子拿行李,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何欢自然是红了脸,这里天气冷,又听了这番话。
谢怀宇取下围巾给她戴上,一圈一圈地围完以后,在尾端轻轻地系了一个结,“这是我弟弟,贫嘴惯了,你不要介意。”
她哪里介意?这是谢怀宇的家人啊。
谢怀吟去给他们接风,他是上海的浪子,眉宇间都是风流倜傥。
“二哥,我给你租了房子,格局不错,上面住人,下面开药房,倒符合你的要求。”谢怀吟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哄着何欢开心一般,“最妙的是,它有一间书房,直接对着后面的院子,嫂子,这个书房你留给着自己……”
谢怀宇打断他:“你嫂子不识字。”
这是何欢第一次听见谢怀宇说这句话,陈述事实一般说出来,有没有嫌弃?何欢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丢了他的脸,他是那样优秀的人,自己的妻子居然不认识字。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当初灼灼上门质问的时候,她也自信没有谁比不上谁,可如今却生生觉得对不起谢怀宇。
谢怀吟愣了几秒,笑了,“那有什么?你教便是。”又冲何欢说:“倘若我二哥忙,你也可以来找我。”
这些话便到此为止,夜里回家,她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谢怀宇的侧脸,心里总归是不好过的。
5
何欢以为谢怀吟来教她识字是句客套话,可没有想到他真的买了笔墨纸砚上门来了,边走还边赞叹自己的眼光是如此的好,选中了这样好的一个房子。
何欢轻轻地笑开了。
谢怀吟挑眉,“你笑什么?我的眼光向来是很好的。”
谢怀吟问她想学什么。何欢想:是啊,我想学什么?
“不如先学着写你二哥的名字吧。”
谢怀吟笔还没有停就招呼她过来看,何欢看着纸上的字,一笔一划,那么神奇似的就代表着谢怀宇。
“这是你的名字。”
谢怀宇,何欢。
她把两张纸放在一起,她是认不得这五个字的,只是想,一定要记下来,记在心里。
谢怀吟有些惊讶,“你哭做什么?”
何欢听了这句话,才发现眼角已经湿润了,不好意思地说:“见笑了。”
谢怀吟摆手。“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最特别的什么?他想了半天没有想到词,就说,“我哥有没有说过,你笑起来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连带着表情都富有生命似的。”
她摇摇头。
谢怀吟笑,“我的眼光是真的很好。”他的酒窝还没有完全显出来就收了回去。
何欢却只想着,这毛笔要怎么才能拿好?
谢怀吟也看到了,本想着握着她的手,可男女有别,便拿着一支笔做示范。
大概是三个月后吧,谢怀宇在药房里诊病,那日人少得紧,何欢便拿着毛笔练字,谢怀宇倒了杯水回来,便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何欢侧着身子,右手拿着毛笔,一字一字在纸上写他的名字,谢怀宇,谢怀宇……
他心里一动,有些酸涩,她不识字,第一个学的竟是谢怀宇三个字,不知道怎么想的,轻轻咳嗽了一声,吓着何欢一抖,那滴墨点便留了下来,像极了当初白绸缎上的红点。
何欢回头看见是谢怀宇,脸一下就红了。她本是想着把这张纸藏起来,奈何谢怀宇手快,立马就抽走了。
“是谁教你写的字?”
“三弟。”
谢怀宇摇摇头,“他的字向来写得不好,如今可好,你练败笔都和他一模一样。”
何欢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谢怀宇已经替她做了决定:“从今日起就不要和他学了,以后我来教你就是。”
就算为了这满纸的谢怀宇,他也不能负了她。
何欢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个在里面说些什么,她送茶进去的时候,谢怀宇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
谢怀吟点头,“二哥说的有道理。”
“何欢。”
准备出去的何欢愣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叫她的谢怀吟,“你再笑一个。”
这算是什么要求?这哪是说笑就能笑的?
没等她笑出来,谢怀吟先笑了,“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何欢才刚刚识得字,诗现在是万万读不懂的,反倒是谢怀宇一下子黑了脸道:“天色已晚,你尽早回去吧。”
那天,谢怀宇大概是生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气。
何欢什么也不懂问:“你怎么了?”
谢怀宇怒极反笑,“我怎么了?我盼着你能懂点礼义廉耻。”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谢怀宇说的是什么意思,天地作证,她对谢怀吟是没有那个心思的。她是委屈的,自己一心一意爱的人怎么这样想?这份爱如此不值钱,所以能够朝三暮四?
何欢放下准备给谢怀宇熨的衣服说:“还记得你新婚当夜对我说过什么吗?”
谢怀宇也愣了,回头之后发现何欢已经出去了,从衣服里掉出来他多年前和灼灼的合影。
灼灼如今在北平抗日,这是他们曾经共同的梦想。
这是他也心上的伤,如今却又被翻了出来。
他说过像那样的事不会再出现,自己却在念念不忘。
6
上次的事过后,谢怀宇当真是每日教她读书认字,从《三字经》到《诗经》《史记》,何欢学得很快。
五月十七那一天的中午,谢怀宇拿着书问她最喜欢哪一句诗。
何欢还没有作声,冲一旁呕酸水。
谢怀宇怕她吃坏了东西,伸手给她探脉。
何欢趁着这个光景,把刚才的那个问题给回答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谢怀宇呆了几秒,半天说不出来话,而后盯着她的眼睛说:“何欢,你怀孕了。”
正在等药的病人听见了笑,“谢大夫,自己媳妇有喜了,你还以为她吃坏了,不够关心啊。”
是啊,我总是不够关心她。
而坐在另一头的何欢摸摸自己的肚子,问:“几个月了?”
“两个半月。”
何欢轻轻地笑了,她的开心用不着任何词能形容。
像一般初为人母一样总是问:“谢怀宇,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好。”
何欢躺在摇椅上,拿着针线绣衣服说:“十月怀胎,现在才五月,孩子出生的时候大概是一月,天气还冷,我先给他做几件衣服备上。”
“不如你先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谢怀宇想着孩子还没有出生,现在取名是不是太早了,抬头看着何欢期待的眼神,又不忍拒绝道:“男孩就叫致远,取自‘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女孩叫有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何欢怀孕之后,谢怀宇便忙了起来,除了病人之外,他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整日整日的在外面。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何欢在楼上看见谢怀宇要出门提醒道:“你带把伞。”
说完,她便从楼梯里拿了一把伞送下去。
刚踏出第一步,便踩空了。
后来就是血,还有疼。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何欢看着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那件带血衣服的谢怀宇问:“我的孩子呢?”
谢怀宇告诉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有没有病入膏肓,他站在医者的角度,冷静地分析别人的生死,却不知道怎么告诉何欢孩子保不住了。
何欢眼泪止不住地流,“谢怀宇,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
他紧紧地握住何欢的手说:“孩子,不在了。”
何欢抽出手,冷冷地看着他,说:“谢怀宇,你骗人,你怎么能拿我的孩子来骗我?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谢怀宇抱住何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失子之痛,他也难过。
7
何欢那段时间很消沉,谢怀宇便天天陪在她身旁。
好转起来已经是冬天了,她穿着很厚的棉袄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雪说:“家里是不是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雪?”
冬末春初的时候,何欢在谢怀宇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信。
上面无非写着北平的天不热,她将在六月初三到达上海,希望彼此能不失约,记着当初说的话,末尾添了一句“我很想你”。落款,灼灼。
六月初三,她流产的那日。
何欢把信叠好,放进那件衣服的口袋里。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只是他的妻子,能和他风花雪月,煮酒谈诗的人,始终不是她。
只是她的孩子何其无辜?
上一秒还在讨论孩子的名字是什么,下一秒就要出去会见那个人,而后又告诉她,孩子不在了。
你怎么能这样,谢怀宇!
她质问谢怀宇时,依旧用的这番话。
“何欢,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话,我和她已经过去了,我说过我会忠于自己的婚姻,而且那天,我也没有准备去见她。”
她大笑,“我不曾怀疑过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千好万好,可是谢怀宇,感情的事我怎么才能信得过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谢怀宇了然,原来她的心结在这里,“何欢,我们已经结婚了。”
所以是让我知道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吗?
何欢苦笑,“是啊,我们结婚了。”
这件事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过去,你问何欢信谢怀宇吗?她信,只是她心里这个坎怎么迈也迈不过去。
8
上海的好日子并不多,沦陷之后,只能在租界里讨生活。
日本人找上门来时,谢怀宇出去进货,药房里只有何欢一个人。
“谢太太,你好。”
她是胆大的,坐在那个日本军官对面问:“你们想干什么?”
“我想请谢先生替我的上司看病。”
何欢冷笑,准备出言拒绝,谢怀宇就从外面回来了,面对一屋子拿着枪的日本人,他竟然出了奇地冷静,看着何欢问:“你还好吗?有没有事?”
“没事,我很好。”
听过这句话,他才偏头说:“不知各位有何贵干?”
知道来意之后,便笑了,“你让我考虑考虑。”
日本军官站起来,拿枪指着何欢的脑袋说:“好,我们陪谢先生一起考虑。”
谢怀宇愣了,马上站起来说:“你想干什么?”
“我们只想请先生去看病而已。”
他想都没想说:“好。”又对何欢轻轻笑开了,想让她放心般说:“做好饭等我回来。”
一群人轰轰荡荡地来了,又轰轰荡荡地走了,一起带走的还有她的先生。
何欢一个人坐在药房里,等到天黑了,她慢慢地站起来,告诉自己:谢怀宇一定会回来,我要做好饭等他回来,谢怀宇一定会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
他悄悄地走到厨房里看着何欢做饭,看着她拿着勺子轻轻地搅动着粥,然后又切姜末,拍蒜,热油,下菜。
他还没有回国前,就听说何家小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做得一手好菜。
奈何那时候别人说她怎么好,谢怀宇都觉得她不好。
结婚这么多年,她做菜确实是好吃的,他只要在外面吃一顿饭,就会格外想念何欢的手艺。
“你回来了。”何欢看见他差点喜极而泣,跑过来,像是要抱住他似的,张开手发现这样不好,脸红了。
谢怀宇走过去,轻轻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嗯,我回来了。”
饭菜上桌,糯糯的白粥配上小菜是他们的晚饭。
“何欢。”他叫她。
“嗯?”
“我们过些时日回家吧。”
何欢夹了一块豆腐给他说:“好,走之前我在松树下埋了两壶我酿的酒,回去我们共同尝尝。”
“你还会酿酒?”
“是啊,我会的可多了。”
谢怀宇突然发现这多年,他还是不了解何欢。
他喝了口粥说:“我们还有小院子,不如种点东西。”
“好,”何欢应声,“我喜欢芍药,到时候多种点。”
“我们再生两个孩子,就叫致远和有晴。”
何欢红着脸说:“好。”
谢怀宇靠着椅背,想想这样的生活真觉得美好,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国家兴亡,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和自己的小妻子花前月下看芍药,考考致远和有晴的功课。
可乱世,哪点由得自己?
灼灼说:“我们必须杀了那个日本人,否则我们在前线的战士怎么办?他手里掌握的是生化病毒啊。”
他由不得自己,时代替他做了决定。
何欢问他准备怎么办,他不说话眉毛轻轻拧成一个结。
何欢想起父亲当初看上谢怀宇是说他有家国气概。
9
谢怀宇跪在地上,那个日本人已经死了,他知道自己离死亡也不远了,心里却难得的安宁,只是想何欢知道自己死了会有什么反应。难过还是解脱?
他看到何欢的那一刻以为自己做梦了,像是知道了什么,大喊:“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何欢看都没有看他,直视他面前的日本军官,“人是我杀的。”
“你胡说什么?”
“人是我杀的。”何欢说,“昨天晚上我偷看了药方,在已经抓好的药加了砒霜。”
日本军官皱眉,“人人都知道谢夫人不识字。”
何欢笑了,这么些年,她终于可以反驳这句话了。
“谁说我不识字?再说,不识字难道就不能加砒霜吗?”
“原因呢?”
“原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日本人踏的每一寸都有我们国人的血迹,凭什么还指望我们来救你?”
何欢被拉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何欢!”谢怀宇大叫跑过去抱着她,她全身都是血,他行医多年,从来没有看见这样多的血。
她眼神开始涣散,捉住他的手,问:“家里有没有这样大的雪?”
他抵着她的头,“有,我们回去看,好不好?”
何欢死了。
他回家之后,桌上摆着一碗粥,一如从前精致。
旁边放在一封信。
先生:
我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你,怕你不喜欢,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的决定。
最近我总是想起灼灼说的一句话,她问我:“你知不知道谢怀宇不爱你?”我说知道。在你还没有回国之前,人人都告诉我:“你是谢家的媳妇,你是谢怀宇的未婚妻。”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拼尽法子地嫁给你。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纠缠了那么久,才发现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倘若今天是灼灼,也许又是另一番境地。
只是今日是我,我有我的决定。
从今以后,你好好过。
只愿你的下半生得偿所愿。
落款,何欢。
谢怀宇拿着信哭出来,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爱你?你怎能呢?
他没有告诉她,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感觉她笑得真美。
他也没有告诉她,他不喜欢谢怀吟对她那么好,因为谢怀吟喜欢她。
甚至没有告诉她,他和灼灼如今只是革命战友。
那她又如何得知他爱她呢?她这个傻瓜,什么都不知道。
何欢,世世代代你是我的妻。
他一生到此,随着何欢的离开,已分崩离析。
尾声
谢老爷子在千禧年死去了,活得久了对死亡没什么惧怕。他躺在床立遗嘱时,一众侄儿女泣不成声。
他偏头看着谢怀吟笑了,“我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始终比我幸运。”
按照遗嘱,把谢老爷子埋在何欢的旁边,把埋在松树下的两壶酒取出来倒在墓碑。
从前,我们说要共同品酒。
如今,芍药正好,酒香浓烈,不算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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