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你都不能再直呼旧人名字。
1,
陈晶晶在和余硕谈恋爱的时候，还是电视台的昌盛时期。余硕在市电视台做出镜记者，工资不高，但名声好听，出镜记者，半拉明星的意味，又比明星正统。而且做记者的，总是四通八达，解决点民生小事，都不在话下。
陈晶晶家里是做生意的，长得漂亮，家境殷实，以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算是般配。
谈了两年恋爱，准备结婚。
一天晚上，陈晶晶忽然告诉余硕一件大事——市里面最大的一家食品厂，号称他家的方便面是非油炸，但那是油炸的，而且是地沟油。
“你去曝光他们。”陈晶晶说。
那是她父亲的商业对手。
“你有证据？”
“我们有个员工去当卧底，摸清了他们的全部底细。你们去暗访，绝对是爆炸式新闻。”她说：“我们家的方便面，说是非油炸，就绝对是非油炸。我们生产薯片用的油，都是在正规厂家买的。而且油只过4遍，就不会再用。我们成本比他们高那么多，靠打价格战怎么可能赢得过他们？最终就是恬不知耻的人越做越大，把我们这些小的民营品牌吃掉。”
余硕说：“我明天去报选题，如果是真的，绝对一锅给他端了。”
2，
选题通过了，栏目组派余硕带一个摄像去采访。
他们非常顺利的混进去，拍到了实证。然后又光明正大的跑到老总办公室做了一个采访，当然没有打草惊蛇，暗访的内容和食品厂老总冠冕堂皇的说辞，再加上公安机关的打击，才是一个完整又劲爆的新闻。现在就差最后一步了，余硕很高兴地打电话给陈晶晶：“基本上没什么问题，片子已经报上去了，你就等着他们被曝光吧。”
但是栏目组迟迟没有下令让余硕去联系相关部门。
几天后，制片通知余硕和那天同去的摄影到广告部去领钱。余硕一头雾水，到了广告部才知道，那家工厂忽然给他们电视台投了三百万的广告。按照台里的规定，拉来广告的员工有百分之八的提成。余硕和摄像莫名各领了12万元。现金。用12个信封装的，很有分量。
“那他们的事就不曝光了？”余硕小声问摄影。
“管他妈的。”摄影说：“这种片子得送到副台长那里去审，秘书一个电话打过去，人还不吓得屁滚尿流投广告。算是新闻置换吧，咱拿咱的钱就好，多做事，少说话。”
可是余硕怎么跟陈晶晶交待呢。
为了这份恋情，丢了工作得不偿失，何况有这么大一笔钱在手，相当于他一年多的工资。
3，
陈晶晶等了一个星期没见事情曝光，问余硕怎么回事。
就算余硕隐瞒一时，几天后他们频道就要播她家对手的广告，陈晶晶也会看到，不如实话实说。
余硕说，今年广告不景气，他们收视率一直在跌。他还说，听说台里接了他们的大广告，也算是高层的无奈救市吧。
他省略了自己拿到提成的那一部分。
“你们新闻媒体就是这样运转的？！”
陈晶晶的愤怒和他想象的一样。但是他也没办法，他在这个社会上并没有真正的话语权。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陈晶晶又说：“你微博也有十几万的粉丝，采访的素材你也全部都有，我们可以通过微博预先曝光这个事。”
余硕马上拒绝：“那不是公然和台里对着来吗？马上我就会掉饭碗，以后也没有任何一家媒体敢用我。”
“不是所有媒体都像你的单位这么黑！你把素材给我，我去找别的媒体爆料，总有人敢报！”
余硕不吱声。
他不敢把手里的素材给她。那素材上级都看过，有竞争对手播出去，也一样得罪领导。
现在想让这件事情曝光，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得掉饭碗。
他怪陈晶晶不考虑他的前途。
陈晶晶气坏了：“整天靠给黑心企业当保护伞过活，还能搞多久？我要是你，早没脸干了。”
“不干这个干什么？”
“你辞职，和我朋友一起做自媒体，他们就缺一个上镜的，现在他们这一行起得很快，赚钱不比你少，而且，选题都是自己定。”
余硕冷笑一声，“自己拍小视频？你不要把我说得这么low好不好？”
他也有点生气：“你不要这么自私好不好，为了给你公报私仇，就要砸我的饭碗？”
“不止是为了生意，你知道不止是这样！”
两个人不欢而散。
虽然已经28岁了，虽然所有人都羡慕她的男友长得帅，工作又好，但是陈晶晶执意分手。
找了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他的爱没有正义也没有奋不顾身，对女方来说就是耻辱。
4，
真的被陈晶晶说中了。电视台江河日下特别厉害。台里刚开始是裁人，然后裁频道。余硕从新闻部被调到娱乐频道，做那种在泳池上放很多设备让人闯关的节目，他不仅要在烈日下主持，还要拉赞助，苦不堪言。收视率持平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掉。第二年他被调到科教频道。那就更没他什么事儿了，他的工资和频道收入相系，最惨的一个月，他才拿了三千块钱。
台长和副台长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双规，又来了新领导人，但是无论新台长多么雷厉风行，依然挡不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
不少老记者辞职了。刚开始辞职还有几万块钱补偿，余硕不舍得辞职。到后来 ，辞职连补偿都没有，余硕反而死了心。
在电视台又混了三年，他跳槽到一个做小视频网站的公司。很累，根本不可能有时间谈恋爱，还好收入算是可观。
三十出头的余硕拿出手里全部积蓄，又找亲戚和家人借了一点，在城市买了个不大的房子。有一间小卧室正好12平方。余硕经常躺在床上想着，他选了这一间卧室，放弃了一个挺喜欢的女孩。
他对不起她，但是又有什么办法？他同样对不起自己。
5，
公司接了一个活儿，拍摄一家食品公司的匠心，从产品的选材到出炉，拍成记录片儿。
领导叫余硕带队去做。
余硕一听那家工厂的名就傻了。他又要去跟陈晶晶交手。
“能换人去吗？”
“大家都忙，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骡子用，你看不到？”
余硕灰溜溜地从老板办公室退出来，按照材料上的联系人电话，打给陈晶晶。
自报家门后，陈晶晶非常客气：“啊，你好你好。”
她竟然没有听出来是他。
他们约了见面时间，在她们工厂的办公室。余硕走进去，气氛立刻结冰。
余硕说：“这几年生意还好吗？”
“越来越好，不然怎么舍得花这么多钱拍记录片。准备在城市中心的大屏上投广告。”陈晶晶站起来给他倒水，余硕看到她怀孕了。他眼眶有些湿。
“你结婚了？”
“脚本是你们写，还是我们自己写？”陈晶晶把水放到他面前，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最好你们自己先写个粗稿，我们再来修改成型。因为你们的宣传核心，还是要你们自己定夺。”
“好的。”
然后她开始说她们厂的宣传核心，就是永远做良心事、吃良心饭。价格差她们打不过别人，她们就做质量，这些年终于赢得一小部分消费者的认可，品牌知名度在提升。她们全家的心血都在这家工厂上，现在父亲身体不大好了，工厂就由她和她丈夫管理，丈夫抓生产，她管营销。
“挺好。”余硕低下头，开始走神，想到自己那间12平方米的卧室。窗口外面是一条单行道的天桥，每天回去都是深夜，天桥上的车辆穿梭不息，像银河。
他想说他经常一个人站在窗口抽烟，心绪难平。
6，
都是成年人，他们很好地克制了各自的情感，全力以赴完成这次合作。拍了三个月，终于把后期也做完了。工厂一个小姑娘来交尾款，余硕问：“陈晶晶呢？”
“你说我们陈总？”
余硕忽然意识到，自己连直呼她名字的资格都没有了。
“陈总快生了，明天去医院待产。”小姑娘笑眯眯地答：“她怀的是双胞胎哦。”
“哦……替我恭喜她。”
余硕从钱包里数了五百块钱给小姑娘：“我一时找不到红包，帮我把钱转交给她，算是给孩子的。”一时慌乱，他又抽出一张：“人家生的是双数，钱也要给双数才好。”
小姑娘不知道该不该拿，傻乎乎地站在那儿。
余硕把钱塞到小姑娘手里：“合作这么长时间，也算是朋友了嘛。”
小姑娘拿着钱，还是挺僵硬的。
“怎么了？”
“不知道陈总会不会要。”
“为什么不要？”
“……我在她手下干了六年，我认识你。”
余硕难堪起来：“等孩子出生了你就给她吧，她如果不要，你扔了就是。”
余硕背过身去，小姑娘还不走：“你当初拿了电视台的广告费，陈总打听到了。你们是多好的一对，你为什么要……那样。”
“……我身不由己。”
“可是到最后你还不是离开了吗？如果你当时执意把事情曝光出来，虽然丢了工作，至少成了名人，而且赢了人心。赢了人心之后，自由自在，做点什么生意做不成？”
余硕无话可说。
他回想不起自己的错到底在哪一刻。是不由自主收下那12个信封的时刻，还是拒绝提供资料做微博曝光的时刻，还是轻蔑地否决了她的“辞职，去做自媒体”提议的时刻？
黑幕必然会加速轰塌，是当时太年轻的他，看不到的结局。
彼时看起来最重要的东西，今天看起来实在鼠目寸光。
那时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胆识和眼光，与她隔着鸿沟。
陈晶晶的那一帮朋友，如今已成了全国最火的视频栏目团队之一，在他们栏目上所播放的广告，比当年的市电视台要大牌得多。
可以想见，现在这部工厂纪录片在广场大屏上播放以后，陈晶晶家的生意又将迎来一个小*。她很倔强，但是她成功了。
而余硕的心将永远被囚禁在那12平米的卧室里，看人来车往，痛永失我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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