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

　　十年，是一个很有故事的时间点。

　　十年间，有的人相识，有的人相恋，有的人相离，有的人阴阳两隔，不思量，自难忘。

　　也许关于这个数字，每个人都有一段特别的记忆，而此刻我要讲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地方的十年。

　　1966年，那可能也是一个春天。一个尚不足两轮的小伙子，看着身边新婚的妻子，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啜了一个浓茶，在窗台边默默地思索着什么。

　　几年前至重庆复试飞行员，因体重不足被刷下来的遗憾还历历在目，此番手里握着派遣证，好歹不能错过。

　　“远是远了一点，国家三线建设现在一声令下，我得去，放心吧。”

　　“听说那些大山包里面，崖子怪吓人的，你要注意安全哦，安顿下来就记得写信。”

　　“娃儿和妈，就辛苦你了。”

　　于是，小伙子就踏上了西行的路，将自己寄往9号邮箱。

　　上世纪六十年代，新生的共和国面临风云万变的复杂环境，综合对内外形势的战略分析和判断，中央毅然决定开展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史称三线建设。

　　浩浩荡荡，二十几万青年才俊从祖国四面八方赶赴攀枝花。

　　攀枝花学名木棉，多生长于温暖日照充足的南方，乍暖还寒正是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结实而硕大的红花挂在高大而光秃的树上，花不见叶，有叶无花，所谓“南国树树皆烽火”正是这番景象。攀枝花作为我国唯一一座以花命名的城市，正是彼时村口有株木棉而得名。不过战备时代，保密工作分外要紧，特区当时对外有一个更隽永的名字：渡口。

　　渡口处于金沙江与雅砻江交汇处，对外运输发展航运自然成了重中之重。而小伙子被寄往的9号邮箱即交通建设指挥部。原来谍战片里面的代号大都有根可寻，特殊年代里单位都要隐姓埋名。那时，作为万千劳动大军的一员，他被安排到内河局金沙江第一航道处疏通河道，再说通俗点，就是或挖或炸，让货船得以通行。挖起来的土石方要运走，和众多工友一起，他们在峡谷、在险滩之间安营扎寨，在陡峭山崖之间行走，一步一步走出了祖国大后方工业化的进程。

　　对，你的判断没错，这个小伙子正是我的外公。外公个子不高，矫健硬朗。后来，我听外婆讲，有次她去渡口看外公，看到北方来的大汉几十公斤的沙石嗖嗖地往身上扛，心里不禁为外公捏了把汗。没想到外公一蹬脚一吆喝，干起活来毫不含糊。“建设要快，但不要潦草”，是那个年代的大字号标语，更是各行各业劳动者一丝不苟的真实写照。

　　此后，外公又曾被寄往30号邮箱矿山指挥部做过运输工人，几经辗转，1976年返乡当了一名平凡的教书先生。外公一生不慕名利，内敛、忠诚、倔强，有着摩羯座男人最典型的性格标签，也许三尺讲台、两袖清风正是他最好的归宿。

　　舒婷说“我如果爱你，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分担寒潮、风雷、霹雳；共享雾霭、流岚、虹霓”。外婆同外公相伴已六十余载，相敬如宾，不偏不倚，严管厚爱，荫庇子孙。二老看一样的电视节目，听一样的音乐歌曲，刷一样的微信表情包，或一起对弈，或一同走耍，时至今日，外婆新买衣服还非得让外公当参谋。每每和他们吃饭，外婆爱叨叨不知哪里看来的明星八卦女孩子，外公则对“巴铁”、“战斗民族”等网络热词如数家珍。

　　前些年，我和二老驱车途经西昌，至攀枝花不过两百余公里。我有气无力地询问外公要不去逛逛，也许怕我舟车劳顿，外公轻轻说了声不必。事后每念及此，我都惭愧不已。一别四十二年不见，对于外公来讲是怎样一种感慨，我无法体会，但愿今后我能弥补这个遗憾。

　　我曾见过木棉花从树上落下的时候，在空中仍保持原状，一路旋转而下，然后“啪”一声落到地上。树下落英纷陈，花不褪色、不萎靡，仿佛有一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气，难怪人称英雄树。常言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不确定木棉花是否真的没有感情，也许思念也会生根，就像诗里写的：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