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与君同渡
我有光芒,此生不灭
与君同渡
强烈建议先读《早登彼岸》(点击标题即可阅读)这两个故事互为因果,因缘轮转当然,各自也可以是独立的但你连起来看,就会知道我脑袋里有矿
1
东汉末年,三国战乱。北方战事频仍,灾害连年,百姓流离,人间惨淡。
俗话说“宁为太平狗,莫作战乱人”,任何王朝标明为“末”的时期,都是百姓众生饱受痛苦的灾难岁月。
真可谓死易活难。
尤其是北方地带,气候干燥寒冷,物产匮乏,天灾到来之时便更显脆弱,本来一年只能有一季粮产,一旦遇到旱灾或蝗灾,粮食产量就会锐减。每当这时,北方游牧民族为了生存,便会不得不选择南侵,抢占更多的生存资源。
而北方百姓遇到饥荒之年为了活命,要么会逃亡到南方,要么聚众选择夺取官家的屯粮。
而死于战乱与饥饿的百姓,更加多不胜数,到了最后,甚至会出现噬食人肉之极端行为。着实令人哀叹。
话说那盐商后代季云珩觉得这正是向北方贩卖高价盐的好机会,便带着两个家丁冒着九死一生之险从河东(即现在山西运城)一路北上。
盐在古代实属稀缺之物,若说农业社会的温饱需求大部分可以靠自己解决,唯独盐需要通过商人供应。
在很多朝代,盐都归官府管控,到了西汉,刘邦与民休息,轻徭薄赋,食盐可以由商人经营,很多富商大贾与地方诸侯因此财累万金,那季云珩祖上便是靠此发家。
至季云珩这一代,家道早已比不上祖上,好在贩盐之路早先因为官商得利已被祖上打通,加之祖底深厚,季云珩家中虽不至大富大贵,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衣食尚且无忧。
那季云珩瞅准的,正是时局的动荡不安。越是动荡的年代,富的才会更富。
当然,惨的也会更惨。
季云珩这一趟行脚还算顺利,为了安全起见,所带盐并不多,但架不住人无盐不能活,涨个几倍价钱也不少赚。
直至季云珩行至邺城(即现在河北省临漳县),才知战争的真正残酷与可怕。
2
此时已值秋末,万物凋败,百鬼哀嚎。
本来因为旱灾粮食收入锐减,加之时局动乱,邺城村中到处可见饿死之人。
人们已经将能食之物食之殆尽:树皮与草根,老鼠与昆虫,然,饿死之人仍然无数,活下来的人,甚至开始啖食人肉。
季云珩亲见饿得骨瘦如柴之人将一瘦弱的老者放至大锅之中煮炖。
胆颤心惊之中,季云珩与两个家丁急忙调转行程,决意回到河东。
未等行出邺城,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北方不平,季云珩便到一客栈落了脚。
这一路上连惊带吓,连顿饭都未吃,终于安定下来,季云珩便觉得胃中饥饿难耐,于是唤店主准备食饭。
那店主方脸立目,眼中之光寒意暗闪。
季云珩亦强撑住场面,不疾不徐看了两个家丁一眼。
这信息有二。一是暗示店主最好莫对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动恶念;二是暗示家丁即便休息,也须时刻警惕,坐眠戒备。
这次出来,三人身着布衣,不饰梳洗。在外不露富,这是所有商人都懂得的规矩。
店主也不傻。这三人外地口音,住得起店,吃得起饭,也非寻常百姓。
于是店主问道:“客官吃什么?”
季云珩说道:“天色已深,店家有什么便做什么,饱腹即可。”
店主说:“确实如此。店中肉已卖完,菜又短缺。”
停顿了一会儿,店主又说:“客官稍等片刻,我去先取一个蹄髈来。”随后便向后屋走去。
季云珩还没反应过来,便见那店主从后屋拉了两个女人向厨房拖去。
这两个女人身材削瘦,衣脏发乱,先是悲泣哀求,后是大声呼嚎。
店主并不理会,使出的狠蛮之力令二女子无法挣脱。
店主进了厨房后将二女一扔,对大师傅说道:“先取这两脚羊各一只蹄髈。”
店内油灯昏暗,窗外秋风厉啸。这更映得眼前此状骇人惊心。
那季云珩心中一震,忽然想起白日里所见老者被汤镬炖煮之景,一阵寒意生起。
他意识到,店主要给他们吃的,是人肉。
季云珩连忙起身追至厨房,撩起布帘说道“且慢!”
谁知与他这句“且慢”同时发出的,还有一女子的惨叫。
布帘之后的景象,吓得季云珩立刻变了脸色。
只见那大师傅手起刀落,将一女子的左臂齐刷刷从肩部砍落。那女子连连后退,肩部血流不止,面色惨白,叫声异常惨痛。
那条被砍下来的胳膊如同一根奇异的枯树枝一样,就那样躺在地上。
这就是店家所说的“蹄髈”。
季云珩放下布帘冲到门口便呕了起来。似乎连同心中的惊噩与悲惧一起呕了出来。
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季云珩又回到厨房,对店家说道:“不要再砍了,我一只蹄髈也不要。这两个女人,我买了。”
店主依然面无表情,看了两个女人一眼,说道:“我们这确实缺粮食,但是不缺两脚羊。客官出钱买去就是。”
最后季云珩以五十五铢钱加剩下的盐将两个女子赎买。
这客栈无论如何是住不下去了,刚才他们砍的是女人,半夜说不定砍的就是他们。
于是季云珩与两个家丁,带着两个女人连夜离店。
3
那夜他们在荒田里的一座破庙歇脚。
断臂女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
但意识尚在。她气息微弱的恳求季云珩将她杀掉,恳求季云珩助她解脱。
起初季云珩深感为难,但眼见女子痛苦难耐,即便不将她杀死,她也撑不了多久,也将在极度痛苦的煎熬之中慢慢死去。
想到这里,季云珩便叫家丁将另一女子带到庙外,从靴侧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女子心脏。女子登时毙命。
两个家丁将女子拖到庙后以枯草草草掩埋。
另一女子扑通跪在季云珩面前,不停磕头。
季云珩有些惊讶地说道:“姑娘,这是为何?是我怕我杀了你?”
“不是。”姑娘抬头说道,“大人将我姐妹二人救出来,这样心善之人又怎会杀我?一是感激大人助姐姐解脱,虽然人怎样都难逃一死,姐姐如此惨状,速死于她便是解脱;二是请求大人将我带走吧,我愿意做牛做马跟着你,愿意为奴为仆伺候你。”
听罢此言,季云珩哀叹一声:“都说北方连年战乱,却不知已经乱到这般地步。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甚至以人为食,令人触目惊心,实在太过悲惨!”
姑娘说:“想必大人居于太平之处,又怎会知道今天所见,只是世间惨相的十之一二呢?”
于是季云珩扶起姑娘,听她说起自己的身世。
姑娘说她姓周,名嬑。今年十五岁,断臂而死的是大她一岁的姐姐,娘亲死得早,姐妹二人与父亲艰难过活。
年景好时尚能维持温饱,若遇天灾则衣食无继,能否活下来全靠运气。谁知天地不济,时局动乱,天灾偏又逢人祸。
人性之恶往往在生存困境之中显露无疑。为了生存下去,村人开始先食死尸,渐渐地,食老弱病残之人,父亲在时她们姐妹二人尚有保护,无奈父亲常年劳累加之饥饿疾病,不到四十便病故身亡。
两姐妹年纪尚小,便被伯父卖给那家客栈做“两脚羊”。
季云珩不解这两脚羊之意。
姑娘说,食用年老之人,叫“绕把火”,因为枯瘦肉老,需要添柴久烧;食用孩童叫“和骨烂”,是因为孩童肉质鲜嫩;而“两脚羊”,则是指女子,因为女子之肉鲜美,食用之后甚至不羡羊肉。
姑娘说,原以为今夜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得大人相救,其姐虽死,却远远好过生不如死,并且尚得掩身之地。
彼时寺庙之中昏暗,只有那秋月的光亮与满天星辉流落一地。
姑娘叙述得平静,甚至让人体会不到情绪的波动。
季云珩与家丁久久不语。
末了,季云珩说道:“歇息吧。姑娘,我明天带你一起回去。”
姑娘并没有说话。她哭了。
亲见姐姐左臂被砍,转眼阴阳相隔;亲述人间悲惨苦难,险些成为两脚羊丧命——这些时刻,周嬑滴泪未流,却因为季云珩的一句话泪流满面。
也许,没有什么能比在黑暗之中望得一束光亮更让人既脆弱又坚强了。
4
历经长途跋涉,季云珩一行人终于回到了河东。
路上除去各种花销与赎买周嬑姐妹二人,这一趟根本没赚什么钱。然而心中所受的震撼,却是钱买不到的。
到了季家,周嬑没有见到夫人。只有季云珩的母亲老夫人。
老夫人见到儿子便流下泪来。
季家仅季云珩这一根独苗,却没能继承祖上的商贾风范,偏偏那季云珩要趁着北方战乱去卖高价盐。自他走后,老夫人日日诵经茹素,祈盼儿子平安归来。
季云珩将周嬑交给母亲。那周嬑非常勤快,且不多言,在老夫人身边做了一个婢女。
河东时局勉强算得上安稳,几月下来,周嬑竟然胖了些,梳洗干净之后,也是个清秀俏丽之人。
老夫人与周嬑甚是贴心,将她当成半个女儿对待。
半年之后,老夫人有了将周嬑收为儿媳之意。
但是老夫人心有顾虑,思虑良久,决定对周嬑全部坦陈。
季云珩大周嬑十岁,曾娶一妻。
二人感情尚好,却总是不能生个一儿半女。
第一次胎死腹中,第二次妻子已经足月临产,却因难产母子双亡。
季云珩之父心中哀绝,种种经历,皆验证了季云珩幼时一位算命先生的话。
那先生说,季云珩克妻克子。轻则有妻无子,有子无妻;重则妻子皆无,恐怕这一生再无后继。
再细问缘由,先生只是说季家公子前世罪业深重,此生才得此报。
妻子死后季云珩坚持不再娶。既然克妻克子,又何必害那无辜性命。
谁知那季父急气交加,一病不起,未出半年便一命归了西。
听完这番话,周嬑跪在老夫人面前说:“嬑儿不敢做妻,只愿为大人为奴为妾,哪怕是有子无我,哪怕为季家留下子嗣后就死去,我也心甘情愿。若无大人相救,今天我早已经不知成为谁人肠中之肉,我愿以我命换来季家烟火延续。”
老夫人心中感动,当即叫来季云珩,周嬑跪在季云珩面前,将那番话陈述与他听。
面对恩情深厚之人,周嬑说得情真意切,若季云珩不同意,她长跪不起。
见季云珩仍然为难,似有拒绝之意,老夫人痛陈道:“难道还要让我也跪在你面前吗?你爹他死得难道很甘心吗?”
再无他法,季云珩只得同意。
5
与季云珩成亲后,周嬑愈发觉出他的好。
心善性清,对她恩爱有加。
与周嬑成亲后,季云珩也愈发觉出她的好。
孝顺勤勉,对他温纯恭顺。
半年后,周嬑有喜。
老夫人与周嬑欣喜期待,季云珩却是十分焦虑。
有妻无子,有子无妻,甚至妻子皆无。
相处这样深久,季云珩宁肯有妻无子。之前不肯再娶,便是他不忍再有人为季家香火而搭上性命,更何况现在这个人是周嬑。
离临产日期越近,季云珩越紧张慌乱。
谁知这虽然是周嬑初次生产,却是出奇顺利。
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季云珩真真切切地感到心中一颗大石头落了地。
眼前小小婴孩带给他的感觉竟然是那样奇妙,仿似一根无形之线将他们父子的心拴在了一起。
周婵头发混着汗水贴在面颊上,虽然产后虚弱,神情却满足而又淡然,这令季云珩尤为心疼。
“还不摸摸你的儿子?”周嬑说。
季云珩突然觉得很紧张,根本不知道如何抚摸,这婴儿皮肤柔软得仿佛一破即破,他轻轻以手指拨弄着婴儿的左边脸蛋儿,那婴孩竟然闭着眼睛将嘴向左探去,季云珩说:“你看你看,他在寻我的手。”
老夫人笑说:“那是他在寻奶吃呢。”
周嬑却通过季云珩手指下面的空处,看到婴孩儿左肩处有一道暗线。
她轻轻撩开婴孩薄被,她与季云珩都愣住了。
那男婴左膀上环着一条红线样的胎记。犹如刀剑砍过留下的痕迹。
有妻无子,有子无妻,甚至妻子皆无。
但此时,母康子健。
一瞬间,季云珩与周嬑都明白了这孩子的来历。
这是周嬑断臂而死的姐姐,因为季云珩的善行前来报恩。
此后季家日子始终安稳,季云珩与周嬑恩爱情深,举案齐眉。
只是周嬑一直再无所出。周嬑曾劝季云珩纳妾,季云珩不同意。
得妻如此,儿子平安成长,已然是老天的恩赐,有此福分,又何必多求?
季云珩之子无病无疾,聪明俊秀,健康成长。并且承继了祖上商贾风范,将季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之后娶妻生子,对父母孝敬承顺。
季云珩与周嬑度过各自的人生劫难后,余生恩爱,颐养天年,最后于春光之中同时溘然长逝。
6
世间万事皆于因果中轮转,那算命先生,又怎能不知季云珩与周嬑来历?
那季云珩前世本是一苦命女子,名为安芽。安芽被继父奸后生女,女儿不知所踪;后嫁一男人董柽为续弦,因为恶欲将男人女儿莺子推入井中,却怎知那莺子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安芽死后万般悔恨,决绝跳入那三途川的腥红河水之中,她不甘,她不弃,她只愿来生再与女儿相聚,护她性命,守她安稳,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安芽在那河中不知被毒虫恶蛇噬蚀了多少年,终于随莺子的灵魂投生而去。
她们生于两地。安芽为河东季家公子季云珩,莺子为邺城周家二女儿周嬑。
本无经商天赋的季云珩突发奇想到北方贩盐,一路风险,只救得周嬑归来。
而那被季云珩亲手刺死的周嬑之姐,便是季云珩前生安芽的继父所投生。
因季云珩前生杀死亲生女儿,今生果报里本该无子无女,但他在周嬑姐妹二人命悬一线之时用尽钱财出手相救,于是善业与恶业转换,因果交替相生。
季云珩待周嬑深情忠贞,一如安芽于那三途川中所发之愿:与她相聚,护她性命,守她安稳,不能同生也求同死。
而侵犯安芽的恶人继父,一世受尽惊惧苦痛死于季云珩之手,一世成为季云珩之子报恩而来。
原来善念与诚心,是可以补救残缺与遗憾的。
话说那算命先生当年看到这一层因果后,便不肯再细透因缘,大笑而去。
看透不能说透,天机不可泄露。
做善造恶随他去——善恶总归不会落空。
如此,这遍布恩怨情爱的世间,方能恒久生生不息。
· end ·
早登彼岸,与君同渡。多好的两句话。我把它们分别作为两个故事的标题。“早登彼岸”脱于五台山上石碑的“同登彼岸”,意思是说一个人的解脱不是真的解脱,要大家共同悟道,共同圆满,才终于脱离无边苦海。“与君同渡”脱于“与君同舟渡,达岸各自归”,意思是说,我们有缘共行一程,到达终点后,各有各的归途。这两句在我这里,就成了:我愿早日泅渡苦海,只为随你到来生相伴共随。别当真,我瞎编的。有时候我也特别佩服自己,写起来没边没际,然后还能给圆到一起去,并且,之前我没有大纲,甚至没有定好的结局。我说过,我故事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生生的,他们有自己的选择,只是借我的笔表达了出来,仅此而已。建议大家把《早登彼岸》(点击标题即可阅读)也读了。写不够啊写不够,如果你喜欢,真心欢迎你两篇故事一起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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