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历史剧
近几个月，我一直在写一部歌剧，有的是按照已有的曲子填词，最好是一个字不多，也不能说少。但有的可以任我发挥，根据我写的词来作曲。于是我也经常听一些音乐，都是古典的乐曲。忽然想起中国好久没有像样的历史剧，也没有像样的配曲了。遥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有些历史剧做得真精致，配曲也非常古雅，比如《王昭君》《诸葛亮》，一听配曲，古意盎然，可惜的就是剧情太不够抓人。泱泱中国，几经折腾，不惜人才，但还是有漏网的。托克维尔说，贵族时代有贵族时代的好处，文学艺术可以不考虑票房，也就不用迎合劳苦大众的审美。可能计划经济时代，有时也能有这点好处。我说的只是有时，总体来说，当然完全不同。
我很希望中国有《七武士》《黄昏的清兵卫》这样的历史剧，可惜中国大多是穿着莫名其妙服装，披头散发，剧情乱七八糟的古装剧。有人给我推荐《绣春刀》，我看过，但我认为还差很多。我不喜欢武侠元素太浓厚的电影，感觉太飘。《绣春刀》这样的，很多地方人物表现还是装过头了，有漫画感，且缺少有历史质感的细节；还有人提起《聂隐娘》，我批评过，就不说了。
下面是我关于历史剧的一点看法。
严肃历史题材的影视剧必须遵循历史，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但遵循历史不等于克隆历史，在大部分情况下，完全照搬历史的电影是枯燥乏味的，有些历史事件本身固然已经相当诡谲精彩，但是精彩得不够集中，各种矛盾不能集中在一个时间一个场景中爆发，如果不用虚构的方式来综合那些分散的好看因素，那就很难使影视剧具备可看性，也就不能成其为完美的艺术品。因此，通过文学技巧将真实历史加以改造浓缩，以满足戏剧冲突的要求，无疑成了编剧们的重要任务。
有不少历史题材影视剧确实能够忠实历史，至少在重大历史事实上，没有胡编乱造，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的历史题材影视剧中常见。但是进入九十年代以来，还有一种貌似历史题材影视剧的“古装剧”开始大量出现，这类影视剧由于不取材于真实历史，剧中的人物虽然穿着古装，煞有介事地讲述似乎是历史上发生的故事，但不能看成是历史题材影视剧，只能称之为“古装剧”。
对这些“古装剧”，应该怎么看待呢，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地胡编？这是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我们认为，应该分两种情况来对待。
第一类古装剧，没有必要用任何和“历史”有关的概念去限制它，比如大部分香港古装剧。比如，多年前，有一部香港古装连续剧叫《洗冤录》，讲的是南宋时代法医官宋慈的故事，从历史真实来说，《洗冤录》的作者宋慈，很早就中了进士，历任多省的提点刑狱司，是中国法医学的先驱，一生通过验尸破获了无数案件，写了《洗冤集录》这部不朽著作。大陆的福建电视台在八十年代也拍过一部宋慈的传记片，名字叫《阴阳鉴》，考证翔实，很尊重历史，虽然只有八集，但将他的一生经历都讲到了，非常感人，这是严谨的历史题材影视剧。而《洗冤录》则不然，几乎只是借用了宋慈这个名字和他生活的南宋时代这个符号，其他内容完全和历史无关。
明明宋慈是进士出身，自小也生长在官宦人家，但在《洗冤录》中，宋慈却成了个可怜到极点的贫民，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就去世了，母亲也因生他难产而死，乡里因此视之为不祥，都叫他“棺材仔”。三十岁时，他想分得家族份内的田地却不可得，甚至被族长革除了宋氏子孙的身份，每天只有通过打更来维持必要的生计。后来不小心卷入一场冤案，无意中认识了看管宗族义庄的马桂，学会了通过尸体推断死亡的本领，不多久竟青出于蓝，连师父从没尝试过的解剖尸体取证据的事也敢干了。再接着连续破获了数个疑案，一时名声鼎盛。又因采用滴血验骨的手段，竟得到了皇帝的欣赏，陡然提拔他做了四品的提点刑狱司。就这样，又一个乡巴佬靠着艰难打拼，从社会的最底层跃居为人上人的神话横空出世了，这不过是为了迎合市民社会中普通观众渴望出人头地的愿望和趣味，有些观众可以把它当励志剧看，历史真实与否毫不重要；还有一部分观众可以把它当侦破剧看，只醉心于他如何验尸破案，解决谜题，对历史的真实不会计较。这样的电视剧，故事的主线在于励志和侦破，历史是个毫不重要的背景。脱掉古装，大可以看成一部现代励志剧和侦破剧。剧中违背历史的情节可谓比比皆是，比如宋慈做官后，没有侍卫，还和摆小摊的女孩谈恋爱等等，但只要不影响侦破这条主线，编剧当然想怎么编都可以，可以不管历史真实与否，观众也不会在意。
但有些古装剧则不然，虽然故事本身也是虚构的，在历史上没有出现过。但故事的主线却和历史背景紧紧粘附，不能剥离。这类古装剧就算是虚构，也必须对历史背景负责。一旦故事不符合历史的逻辑，就会显得荒唐可笑，近几年来几部古装大片都是如此。
在《英雄》里，故事的主线是**，那就该在*这件事上符合历史的逻辑。众所周知，*生在深宫之中，出入都前呼后拥，*不易，这个历史事实是不容忽视的，否则就不是**，而是*村干部。观众感兴趣的重要部分就是*的难度，因此对故事的讲述过程怀有期盼：主人公将如何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是用智还是用力？而《英雄》恰恰在这点上完全抛弃了历史的可能性，逻辑混乱，由张曼玉和梁朝伟扮演的刺客能够突入秦王宫廷，五千铁甲也挡不住，为何要假手李连杰扮演的刺客呢？秦国的弩兵所向无敌，能轻松穿透敌国的城墙屋瓦（当然这本身就是胡编），轻易消灭一个国家，两个刺客却能在箭雨中跳舞，莫非他们的本事超过一个诸侯国的武装力量？所以，这样的剧情会将观众的期待打得粉碎，貌似严肃的故事完全变成了一场滑稽戏。观众会想，如果两个刺客有如此神仙般的身手，*一个人间的帝王，似乎也没有什么难度，直截了当杀入秦王宫就是了，何必煞有介事地拍成一部两小时的电影呢？
再如《十面埋伏》，故事开篇就是发生在“唐大中十五年”，显得有很强的历史感，可是官府追杀刘德华等扮演的侠客时，舍刀不用，却像一群猴子一样爬到树上，用削尖的竹子飞射刘德华等人，简直莫名其妙。《黄金甲》里的宫女集体起床，完全是导演想像中的皇宫世界，金灿灿的四壁装饰，让人恍然来到了天王洪秀全的寝室，加之各种流氓盗贼进出皇宫，比进出今天的一个派出所还方便，都不符合历史的可能性。《夜宴》中，以堂堂的皇后之尊，能单身一人随便出入宫禁，还去向一个江湖术士购买毒药；一个权势熏天的皇帝，竟然因为思念嫂子而不得，最后莫名其妙地*，都和中国历史的特性完全不符。在《赤壁》中，曹操和周瑜在赤壁相持，竟然派步骑绕到周瑜后面去跟他打陆地战，要知道赤壁之战之所以能发生，就在于曹操无法越过长江天险和孙刘联军陆战，如果陆战能解决问题，何必水战？周瑜为了训练孙权胆量，让孙权一个人打老虎，而且不允许随从帮助，这无异于谋杀，任何君主都会认为这是谋反。让孙权的妹妹孙尚香跑到曹营去当细作，画曹营地图，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都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这些虚构，都没有历史的可能性，只能让观众觉得滑稽。
美国著名的编剧培训家罗伯特·麦基曾说：“一个故事的背景严格的界定并限定了其可能性。尽管你的背景是虚构的，但是并非你所想到的一切事情都允许在其中发生。在任何事件中无论其想像的成分有多大，也只有特定的事情是可能的或者必然的。”他还风趣地举例说：“讲到的是离婚，还有什么能比离婚更美国化？我们可以把它设置在路易斯安那、纽约或爱达荷。没关系。但这绝对有关系。发生在牛轭的夫妻分手和公园大道上数百万美元的离婚诉讼之间绝无相似之处……世上绝无处处适用的故事，一个诚实的故事只可能在一个地点和时间内适得其所。”
确实如此，“世上绝无处处适用的故事”，可是我们的历史大片《夜宴》却是翻拍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把一个中世纪北欧城堡国家的故事硬搬到中国的五代十国，根本不考虑两国的*架构、典章制度、社会风俗等方面的截然不同；《满城尽带黄金甲》则是把曹禺的《雷雨》，从三十年代的民族资本家客厅直接搬到似乎也是五代的历史时期，也全然不顾一个小资本家的人际关系和家庭构造和一个割据诸侯王的有何等样大的差异，既然“发生在牛轭的夫妻分手和公园大道上数百万美元的离婚诉讼之间绝无相似之处”，在丹麦王宫发生的故事，难道可能在中国宫殿中重现吗？在民族资本家家庭中的悲剧，能放到一个诸侯王的宫廷中去照样演绎吗？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这样的影片虽然不是严肃的历史题材影视剧，也不是合格的古装剧，因为没有历史的可能性，不符合逻辑。
其实，一部好的历史题材影视剧或古装剧，在满足历史的可能性这个前提之下，还应当做到另外几点，比如历史细节的考证，称谓、衣物、器械、典章制度等等，这些当然都比不上故事本身的合理性重要，但至少不该让剧中的出现自称“我孝庄”之类的笑话，这看似无关大雅，却会降低影片的文化品位，让稍有修养的观众产生一种不可信任感。台词风格也应当稍微文雅，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