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私情有时候只差一步
1
他怀疑的对象是他单位的老潘。不仅因为老潘快五十了还单身，更因为多年前，老潘跟陈莹好过。
当年老潘跟陈莹住一个大院儿里，走得近。老潘成天整得油头粉面，穿着白衬衫，黑皮鞋，弄得跟那个年代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似的。然后踩着自行车带陈莹去县里看电影。
马六还是隔了好些年才知道这些事儿的。他去处理陈莹娘家旧房子时，在一堆杂物里发现了一张老潘在院儿里骑自行车带着陈莹的黑白老照片，才知道了陈莹跟老潘的那段青葱岁月。
照片上，陈莹一袭斑点长裙，扎着马尾，搂着老潘的腰，笑靥如花！两个人多年轻啊，男的英俊帅气，女的美艳大方。连马六都不得不承认，真他妈般配！
马六的牙都酸掉了。陈莹见了，激动得一把夺过去，两眼放光，咋呼道，哎呀我去，你是地鼠还是啥的，我找了这么久了都没找到，倒给你这眼尖的翻到了。
陈莹的那份欢喜仿佛是从每一个细胞里透出来的，整个人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他俩结婚的时候，他也没见她这么欢喜过。
马六酸溜溜地问她：谁呀这是？搂这么紧。
陈莹喜滋滋道：老潘啊！潘明华！以前咱们院儿里的，外号小潘安呢！
马六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潘明华？这他妈是潘明华？！
马六真不敢相信照片上这帅得一塌糊涂的小伙子就是他们单位天天捧着保温杯喝枸杞茶的秃头潘。也不怪他没认出来，那会儿他才多大，现在又多大？就连陈莹也不像当初那般娇嫩水灵了。不过到底是美人坯子，尽管四十好几了，也还称得上颇有风韵。
说实话这之前马六对老潘从不关注。他俩一个在办公室，一个在车间，完全不搭边儿。他只知道老潘挺闷骚一个人，头发都没几根了却还瞎讲究，常年白衬衫搭黑皮鞋，还喷香水。可惜再怎么捯饬，裤腰带都箍不住他一肚子的肥肉。肥肉倔强地挂下来，把衬衫扣子都绷掉了。
不过打那以后马六就知道他俩的过去了。他去陈莹以前的大院儿里问过，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他俩以前可好了，跟金童玉女似的，要多般配有多般配。男的家里还是当官的，女的家里教书。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可惜啊！
马六想起陈莹提过的老潘的外号，他想问潘安是啥？可他忍了。他不想显出自己的无知，再一次拉远他跟陈莹之间的距离。
2
没错，马六跟陈莹，有距离。
出身，家境，学历，长相，哪哪儿都是差距。说句实在话，马六娶陈莹，他是高攀了。他有幸在陈莹最困难的时候出现，向她施以援手。实在是老天垂怜。
她父母相继离世，他给她忙前忙后，料理后事，她出了车祸，在宿舍里躺了一个月，也是他跟单位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照顾她。他能娶她，凭的是水滴石穿的毅力以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勇气和决心！
有时候他自己也纳闷儿，这样一个云巅上的女人，真合适吗？他消受得起吗？可是纳闷儿归纳闷儿，到手的肥肉还能不要？
于是，他在一群男人酸得能挤出水的妒忌下，把这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女人，变成了自己的老婆。
起初的岁月里，不时有人调侃他：马六，好运气啊，娶了这么个漂亮女人！
马六，你可得看紧了哟，你媳妇儿这么时髦，别让人给你戴了帽子啊！
马六脸上笑着，心里还真是有那么几分担忧。
陈莹生性活泼，爱玩，兴趣广泛。书法，绘画，交际舞，腰鼓队，哪儿都有她。不像他，下了班就窝家里看八点档。
他也想尽量缩小他俩之间的差距，可是不成啊！
他写的字就像鳖爪子划的，自己都不认识。跟她听了一场音乐会，睡着了不说还打呼噜，流了一嘴的哈喇子。跳交际舞频频踩她的脚，还闪了腰……
有时候他不禁发问，他娶陈莹，究竟是对是错。这些年，她到底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儿。
以前他也就随便想想，即便在知道陈莹跟老潘有过那层关系之后，他虽然一看到老潘就堵心，也仍旧没敢瞎想。
谁还没点过去啊！何况这么些年了，他俩都老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能有个啥呀？
可直到前年，马六无意中发现陈莹跟老潘私下里是有联系的，马六凌乱了。他俩竟然在区里组织的一个腰鼓队里已经打了两三年的腰鼓了，并且还在前年一起加入了市书法协会！
这对马六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因为陈莹从未跟他提过这些事儿！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俩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也许是婚后不久，也许是那次发现了那张老照片之后，又或许这些年他俩从来就没有断过……
直到后来，一只手表，真真坐实了他俩的*。
3
表是老潘网购的。
马六问门卫，网购真有那么好吗，连男人都网购了。老潘买的啥呀？
飞机杯是啥？
门卫笑得更欢了。好像一辈子都没笑过似的。
马六抓着包裹就走：东西我给老潘捎去，我刚好有事儿找他。
马六根本没事儿找他，他是想知道老潘买的啥。
马六在厕所拆了老潘的包裹，是个挺好看的女士手表。他怕回头记不住，用手机拍下来了，然后重新用胶带封好，让别人给老潘送去了。
隔了没两天，那只表果不其然出现在了陈莹的腕上。
看到表的那一刻，马六的脑子都要炸了。他问陈莹，买了表了啊？
陈莹说：是啊，好看吗？
好看，多少钱啊？哪儿买的？
你管这些干嘛，好看不就行了？
马六觉得自己真他妈不是个男人！他到底怕个啥？干嘛不冲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叫她老实交代？
马六给自己找了个证据不足的借口，以掩饰他面对妻子出轨的懦弱与无能。
这么多年，他从未赶上妻子的脚步，他像一个小丑，惴惴地守着一个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的女神，患得患失。
如果她真的招了，他又能怎么办呢？打她一顿然后离了算了？还是现在就命令她退出腰鼓队和那些狗屁协会，切断她和老潘的一切联系？如果她答应，往后他怎么面对她？他们的关系还能像以前那样融洽吗？如果她拒绝，他又该如何？
马六绝望了。他第一次发现在这座婚姻的城池里，他是那么的无助。
手表之后，老潘的快递成了马六重点关注对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收发室查看是否有老潘的快递。
这之后不久，老潘又买了一支润唇膏。马六想着一支润唇膏能值几个钱？他拍了照发给在寄宿学校读高中的女儿，女儿说这是个大牌子货，好几百元。
再然后，这支润唇膏就出现在了陈莹的化妆包里。陈莹每天对着镜子用这支润唇膏在嘴上抹来抹去，然后把两片嘴唇吧嗒一抿，整个人都光彩了。
马六问：这又是什么时候买的啊？
就这几天买的，怎么，你以前不是从来不管这这些吗？
她没注意到，马六问这话时，声音是哽咽的，眼圈是红的。马六说你用这个，真好看。
我用什么不好看啊？
是啊，她用什么不好看？老潘送的表，好看，老潘送的润唇膏，她抹上，也好看！老潘真会挑礼物啊！他想起来有次陈莹生日，他给陈莹买了条老贵的丝巾，女儿大笑着说，丑到哭！
马六哭了。
马六抱着陈莹年轻时候的照片，抱着他俩的结婚照，嗷嗷大哭。陈莹和老潘的那张照片，陈莹收起来了，不知道陈莹搁哪儿了，她像守着一个秘密一样守着那张照片。好几次马六想问，都没问出口。
马六想，如果当初他没发现那张照片该多好啊！那么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了。
4
老潘出了车祸。他的车追尾了，撞上了别人的车屁股。所幸人没什么大碍。
有人说老潘命大。本来他那天是要上高速去外地公干的，想起来有东西没买，就先开去市区买东西，结果开了一半发现刹车不灵。
马六去陈莹的单位接她下班，同事说陈莹下午请假了没上班。马六就知道陈莹是去医院看老潘了。
可马六还是不死心给陈莹打了电话，问她在哪儿，陈莹说瞧你问的，这个点儿我不在上班还能在哪儿？
挂了电话，马六的心抽痛了一把。
天就快黑了，马六打了辆车，去了女儿的寄宿学校。马六从来没有这么晚去学校看女儿的。女儿吓了一跳，爸，你没事儿吧，咋喝这么多酒呢？我妈又欺负你啦？
没，马六笑着，眼里却闪着泪光：爸就是想你了。
女儿假装嫌弃：哎哟喂，我说您都多大岁数了，还哭鼻子呢，羞不羞？不早了，您快回去吧！否则我妈该急了。
马六是被女儿撵走的。女儿一边把他往大门的方向推，一边作势要掏手机跟他妈告状。
在女儿看来，马六应该真的只是想她了吧！
女儿常跟他妈开玩笑，问他妈这么漂亮又有学识，怎么就嫁给了她爸这个目不识丁的文盲。每回马六都在一旁乐呵道：我是配不上你妈，可我会说笑话逗你妈乐呵呀！
马六说得一点不错。他不光自己乐呵，还能把老婆孩子整乐呵了。在孩子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乐呵的没有任何烦恼和忧伤的父亲。这样一个父亲，又怎么会需要别人安慰呢？又怎么会因为苦闷而独自买醉呢？即便是醉，也是高兴的吧！
看着女儿隔着铁门向他用力地摆手，催促他走吧走吧！马六心里真难过啊！他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就连想跟女儿多待一会儿都不行。
马六醉倒在街头了。结婚二十多年来头一遭。陈莹接到电话赶去时，发现他浑身湿透。有人说，他是自己跳河的，像是自杀，不一会儿又自己爬上来了。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就倒了。
陈莹把马六弄回家，给他扒了衣服洗了澡，换了衣服。
马六醒来后跟陈莹说，他是好久没喝酒，馋了，就偷喝了点儿。哪知道越喝越多，出丑出到太平洋了。
陈莹没问他跳河的事儿。陈莹说，想喝酒了你早说啊！你先去上班，晚上家里来客人，你想喝多少喝多少！
马六问谁呀，陈莹不说。
马六就去上班了。一路上马六都在想，如果他昨晚真死了，现在这个家里会是个什么样子？陈莹会哭吗？会像电视上那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晕过去吗？马六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他这样一个怂包，活着是为了什么？老婆出轨，问不敢问，死不敢死！
马六想好了，晚上回去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儿了结了。他跳下去又游上来，不就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吗？马六想想臊得慌，幸亏他投河的时候没人看见，否则不笑死人了？
5
下班回了家，马六见到陈莹说的客人了。那客人是老潘！
马六一进屋老潘就跟他打招呼：马六，真没想到啊，你竟然是陈莹的爱人！真是太巧啦！这个陈莹哪，居然瞒了我三年！
马六装傻，你，你跟陈莹认识？
何止认识啊！我们以前就是一个院儿里的！最近几年才在一个腰鼓队里碰见了。然后又一起入了书法协会！
马六顿时一阵抖擞，有些激动，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位是……
老潘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害羞地一笑，不说话了。
陈莹端着烧好的两盘菜来了：这是我给老潘介绍的对象呢！跟我们一个腰鼓队的！一把年纪了，都没个老婆，也不怕人笑话！
碰杯时，老潘对马六诉苦：你这个太太啊，太厉害了！我送了她好几样礼物，才答应帮我牵线呢！我要知道你是她爱人，就直接找你嘛，何必买那么些东西讨好她？
……
这顿酒马六喝得很嗨。喝到最后，他要唱歌，被陈莹制止了。陈莹说，你呀，得了吧。
马六说陈莹，你别拦我，我高兴，真高兴！
马六是真的喝多了。但老潘没多。老潘举着杯跟陈莹相互对视了一眼。这一眼，仿佛定格在时间的尘埃里，无法再挪开了。这深情凝望里饱含着多少诉不尽道不明的情思和无奈啊！
在这浩瀚的尘世中，他们像两粒微小的尘埃，注定被世俗与人伦的狂风吹散，成为彼此心中永恒的纪念。
是马六动了老潘的车。他早年干过汽车修理，知道怎么在刹车上动手脚，使刹车中途失灵。他知道老潘隔天要出差，会上高速。
于是，马六动了歪念。很多人本性不坏，却为心魔指使，做出连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马六便是这样。
他一生与人为善，结果却在这件事上走岔了。所幸没发生什么严重后果，否则马六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6
陈莹以周末要学习外语为由从腰鼓队退了。看着马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陈莹很欣慰。
这几年，老潘送她的礼物又何止这两件啊！从几年前他们在腰鼓队意外碰见的那一刻，他们就不可救药地跌进了让人疼痛的旧时光里。
那一年，他父亲犯了贪污罪，要判重刑。副市长的女儿追了他很久，承诺只要做了一家人，就会在潘家的犯罪问题上进行疏通。他被母亲以命相逼，跟市长的女儿处了对象。然而一年多过去了始终没个结果，父亲在监狱自尽了。父亲死后，他跟副市长的女儿也断了。再然后，他母亲病重……这一蹉跎，六年过去了，等他回来找她，听说她已另嫁他人了。
也许像他说的，他并不是有意不婚，只是一直没碰到合意的吧。
他是在跟她重逢了以后才知道她丈夫居然是马六的。
但他没想过破坏她的婚姻，他只想在道德允许的范围内，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都是世俗男女，都曾是彼此心尖上的人，他们不过是为着各自心里未完成的梦，把旧时的那一点点温存再往下延续了一点点而已。
可他们忽略了一点，那便是，他们并不过分的奢望，对他人却是一种伤害。他们伤害了马六。
是老潘提醒陈莹，说马六可能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关系的。有人说，亲眼看见马六偷拆了他的包裹……后来陈莹也确信了这一点。有次女儿回来看见了那支润唇膏，说这是爸送你的吧！爸发照片问过我。
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断了吧！陈莹思前想后，在老潘住院后提出了她的请求。
老潘答应了。一生已过大半，何必因为重逢而毁掉她的幸福呢？他希望重逢是美好，而不是伤害。
老潘说，要断，就当着他的面，省得他以后心里有疙瘩。
于是就有了后面的那顿饭。为了让马六安心，老潘还请了个“临时演员”——那个被说成老潘对象的中年妇女。
老潘对陈莹只有一个请求：把那张老照片送给他。
陈莹同意了。
她把牵挂留给了老潘，而把长情的陪伴留给了丈夫。在这一场爱与被爱的过程中，她只有获得，没有失去。
情与*，有时候只差了一步。爱，亦是成全。不纠结未得到的，只珍惜所拥有的。人生处处不遗憾。既已错过，就让它变成最珍贵的回忆，在岁月的长河里，细水长流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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