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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安平:泥鳅

2018-10-02 21:15:53 作者:傅安平 阅读:载入中…

傅安平:泥鳅

  一隅之地,常能自成风俗,我的家乡梅川镇自然也是这样。

  比如有一种南方小鱼,大家熟悉奇怪长相,学名叫“泥鳅”的,但是家乡人都叫它“莽泥”。而另一种长相相似、稍微凶狠一点的鱼,学名叫“刀鳅”的,本地人却叫它“泥鳅”,真是张冠李戴,彼此混淆。可象这样约定俗成东西,在书面上改起来容易,在生活中改过来并不易

  这种泥鳅,身体十分滑溜,在水里、泥中甚至地上,都有很好的耐活力,有时候借着一场大雨机会它也会爬到乡村道路上,游在泥水凼中,是一种很特别淡水鱼。

  不过今天,我要讲的不是什么鱼的故事,而是一个人往事,他的外号叫“泥鳅”。我要写他,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人,当他活着的时候,他耐活的能力好象还不如一条泥鳅。我想朴实地记下这个所谓的“小人物”,为他留影作传。

  有时一想起来,我觉得自己诚挚记录这样的一些人,记下他们是源自于内心对他们的某种悲悯,也是某种自悲吧。而世上的那些所谓大人物、名人们,一方面他们获得记录的机会太多了,无需我锦上添草,另一方面他们的位置站得太高太远,我无法走近仰视,也就无从下笔。

  读小学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我见闻到两件很惊骇的事情——那时小小的心灵,对这类事情分敏感,所以能不忘。

  一件事是我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因为他的弟弟调皮,竟将他的弟弟抓起来,直接拖到塘岸边丢到塘里去了。他的弟弟虽没被淹死,但是却把全校旁观的师生都吓坏了。

  另一件事,是一个外号叫“泥鳅”的高年级男生,也是因为在学校里调皮,被他的在本校当老师的叔叔一顿苕打,结果呢,“泥鳅”被打傻了,书读不成了,他的叔叔也被开除回去当了农民,那叔侄俩真是两败俱伤啊。他们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一个垸里。

  真是可怕!在我还是那么小,小心脏还是那么粉嫩的年纪,就见闻到了这两件可怕的事,我从此就对当老师的男人们,特别警惕戒备。我真怕他们什么时候又会发作发疯,盯上了我,把我当皮球往塘里扔,用棍棒揍,那我就生无可恋了。

  就这么着,我暗自担惊受怕的,直到小学毕业离开了那个学校,才渐渐淡忘了心头的阴影,也渐渐忘记了“泥鳅”那个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人。

  又过了二十几年,发生了很多事,略去。总之,我再次回到了家乡,住在了乡下老家,开启了重新适应家乡生活模式。闲来无聊,买了一辆旧三轮车代步,在乡下和老镇之间来去,披着假装和别人一样忙碌于柴米生活的外衣

  有天吃早饭时,母亲对我说:“昨天夜里,秋成到书记鱼塘里下网偷鱼,被人看见了,偷偷告诉给了书记,被书记捉住了,罚了一千块钱。刚才在池边洗衣服时大家都在说。”

  “秋成”,不就是以前小学里那个“泥鳅”吗——原来他的外号是从他的名字里随口叫出来的。这些日子,我还在路上见过他几次,模相还在,身子不矮,只是变成了一个瘦缩、邋遢中年人,走路时眼光老是冷漠怨恨地斜瞟着路外边,不看对面人——其实他早就飞速瞥过了一眼,然后不让人发现他的眼光。我一看,就认出了那个怪癖的人就是他,怕不是当年真的被他的叔叔给打苕了?

  “也是倒霉,做贼不精不说,偷的还是书记家的鱼。”我说。

  “他混头混脑的,哪管是谁家的鱼?薅到手再说。”母亲说。

  也是,看他那个样子,又怎么分得清谁家的鱼能偷或不能偷呢,做贼也需要会掂量。

  “秋成听说在石英砂厂做工?”我问。记得上次谁对我提过,还说他有一个儿子,但生来就傻了,老婆也跑了,他的老婆也不是个很明白人

  “听说有病了,老板不要他了。”

  “有病了?”我心里一硌磴,在石英砂厂做病了,那意味着什么?本地几乎每个垸里,都会有那么个把人在那石英砂厂做出事了的,病的病拖着,死的已死了,也没有人去统计

  “秋成那个妥子(注:妥子,本地口语,即傻子),在石英砂厂做事从来不晓得戴个口罩什么的,每天一身灰,能有个好的吗?他还冇做两年。”母亲说。

  是啊,我也不明白,明知道去那厂子做事没有好结果,但总还是有人去那里做,难道都和这个秋成一样糊涂?那个厂子真是如浊浪淘沙一样,把这世上底层中的一些人都无情淘去了。在这周围,没有人不暗骂那个厂子,但那个厂子依然存在。有人投诉过那个厂子排污,污水排进了水库里,那个厂子就修了一条长长的小水道,污水流到书记家的田里,稍微沉淀又排到水渠里流走了,一路流向长江。书记都同意那个厂子了,谁还能不同意呢?

  “妥子人,妥子命。”我说了一句,心里有点隐隐地作痛,一条人命肯定又将失去了

  但这又管我什么事呢?这个世上每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网络上记都记不过来。

  没想到几天后一个中午,我正在家里,门外边有人在喊:

  “有人吧?屋里有人在家吧?傅师傅在家吧?”

  那声音外强中干一般怯怯的,单薄,虚力。我听出来了,正是那个“泥鳅”。

  我出到大门边,望见他正站在檐阶边勾着脑袋往里瞅着。

  “有什么事吗?”我问,我又忘了他的大名

  “你车卖吧?傅师傅?卖的话我想买。”他说。一块的人,他叫我“傅师傅”,我真是有点脸噪,何况他还比我大好几岁。

  我一愣,哦,是想买我那辆旧三轮车来的。可能是母亲透了消息,我抱怨过那辆旧车毛病真多,老修着烦,想卖掉买辆新的。

  “你想买?”我有点奇怪,他居然找我来买车。

  “是啊,我就是想买啊。你车卖多少钱你说啊?”他直筒筒地说。

  我心里还是挺高兴,上门来了个接盘侠。那车买来时花了五百,开了不到两个月,换了一些新零件上去,但总归还是爱出毛病,这些我是清楚的。再说,我也不想赚这么个人的钱,只要不太亏就行,我知道他正走在倒霉的路上。

  我把他带到花园中,指着车棚下的那辆三轮车说:“就这车,看得中吗?四百块钱你开走。我买来时花了五百,只开了不到两个月,还换了好几样新零件上去,花了上百块。”

  “好啊,四百就四百,我买啊!”他想都不想地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干脆

  生意就这样成交了。

  我以为很顺利的时候,然而这车在关键时候出糗了,几天没开,它又打不着火了。我心下有点窘,但泥鳅依然要买它。他回家去骑来一辆小摩托车,我掌着三轮车方向,一起将三轮车拖到老镇上,修了一下,打着火了。我掏了二十元修理费。

  “你帮我把车开到我家里,我叫我老头把车钱给你,好吧?”泥鳅说。

  “原来你没钱啊?”我一凉。

  “有钱啊,我的钱都在我老头手上,我保证把钱给你沙,一分不少你的。你就是帮我把车开回去,我还要骑摩托车。”他信誓旦旦地说,快要乞求我了。

  只好这样了。

  我随着他,把车又往回开,近家时绕过一片林子,开到了他家门口。那是三间和其它邻居楼房格格不入的老式土砖房,墙上到处是坑坑洞洞,门檐下连一块水泥也没铺,长满青黑的苔斑。他站在门外喊出来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和一个小男孩也跟着出来了。那两个老者头发都见白了。

  那对老人我认得,他们也认识我。老头走过来就说“傅伢,你要把车卖给我的妥子儿啊?别卖啊,千万卖不得,他么跑得了客呢!”

  “你买三轮车想跑客?”我问泥鳅。

  “是的呀,不跑客现在做么事?我没事做啊。”泥鳅委屈地说。

  是的,这泥鳅确实有人“苕”,但我想在镇里开个三轮跑跑客,应该问题不大吧,刚才一路上看他骑摩托车也骑的挺好的。

  再者,他跑不跑客管我什么事,我只是卖车。

  “不要卖给他,傅伢,他跑不到客的。”老头又肯切地说。那个老妇人也在旁边说不同意。

  “买呀,你把钱给他呀,只四百块钱,这么便宜,划得来!”泥鳅朝他的父亲哀求道。一个近四十岁的人向他老父亲这样要钱,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我不吭声。

  但老头显然烦他的儿子,头一扭,回屋里去了,说他的饭还没吃完。老妇人也进去了。那个小孩倒是没有进去,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三轮车。

  那个小男孩,出来时我就注意到了,一双呆滞、斜吊的眼睛,拖着绿鼻涕,以致于我不愿转头多看他,又暗自防备着他爬到我的肩背上来玩。

  “你到底买不买?把我哄这一趟来回。”我问泥鳅。

  “买呀,我说买就买呀,哄你我是你儿子。”他发咒说。

  我一皱眉,懒得在这句话上和他纠结,免得他说出更出格的话来。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他。

  “你钱少点行吗?我回去找我老头好要点。”他可怜巴巴地说。

  这是我返回时,就预料到极可能会发生的事——他失信了不说,居然想用这么低劣办法迫使我让步。

  “你买不买?不买我回去了,懒得和你胡扯。”我装作生气地说,动动身子象要摸车钥匙

  “买呀,买呀,真是急死人!”泥鳅急得要哭了,忙叫我等下,自己进屋去了。

  那个小孩趴在车后面座位上,傻呆地歪着头,望着我,没有一点表情

  过了一会,那对老人和泥鳅又一块出来了。老头说:“傅伢,你要把车卖给我家的妥子也行……”

  我忙说:“不是我要把车卖给他,是他自己找我要买的。你这么一说,好象我强卖骗人似的,都是这一块的人。”

  老头说:“傅伢,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是你看我的这个妥子儿,象个开三轮跑客赚钱的人吗?出了事谁负责?”

  “他是个成年人,自己一定要买,我有什么办法。”我哂然一笑。

  “会开!我说会开就会开呀!街上还有很多老年人跑客呢!”泥鳅朝他父亲有气无力地争辩道,又象在吼。

  老头不理他的儿子,最后向我亮出了底牌:“傅伢,你要卖给他也行,最多三百块钱,超过一分我不出钱,你让他出钱。你这车我看了,都很旧了,只值这么多。”

  “那怎么行!三百块钱,我还不如当废铁卖。”我说。

  老头不说话,自个头一扭进屋去了,很坚决,随我爱卖不卖了。

  泥鳅只好又来求我。唉,这种讨厌的乞求,不是要让我以买来后的一半价白送他车么?可这是买卖,不是施舍

  坐了一下,心下懊恼的,还不能发作,我承认这次交易失败决定放弃了。从一开始,我就误信了一个没有能力的成年人而已。

  我拿出车钥匙要点火时,想起那个傻小孩还在车后。我转头叫他几声下去,他没有一点反应,真是有点讨厌。那个老妇人过来,抓过小孩往腋下一夹,直接拖了下去,搂回屋里去了,不管那小孩挣扎着。

  我没看泥鳅,把车开回家了。回到家,自然被母亲笑话了一场,笑我不识人,好在我也没什么损失,只当今天出门修了一次车。

  几天后,车在街上又出毛病了,我一烦,直接开到了废品店,推倒在磅秤上过了一遍,卖了三百六十元。我的判断没错,卖废品也值这个价。看来,我还是挺“精明”的,那天没犯错卖车。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别人说那个泥鳅花了一千块钱买了另一个女人的旧电动三轮车,到镇上载客去了。果然有一天,我从外地回来经过镇上广场时,看到泥鳅也挤在那些三轮车师傅们中间,勾着头四处张望,守着乘客。他买的那辆旧三轮车,改装了蓝色的新雨篷,雨篷的边沿和前面的挡雨布在凉风轻微的飘摆。为了不让他看见,我悄悄从那排三轮车中间穿过去,走了。

  后来我又听说过一次泥鳅的三轮车在街上撞上了别人的小车,赔了八百块钱。八百块钱,不知道他要跑多少天才能赚回。他赔钱的时候,一定是连求带哭的。

  最后一次听到泥鳅的消息,是约大半年后,那天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垸里有人淡淡地说了句“对面垸里的秋成今天上山吧,噼里啪啦的”,好象还嫌那鞭炮声有点吵人,也没人回应他,好象大家以为这事早就发生过了似的,懒得再提了。

  泥鳅就这样被人们很快忘记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没人再愿意提及曾经有那么个人。

  现在我倒是在路上,经常碰见泥鳅的父亲,那个老头开着泥鳅用过的那辆蓝篷三轮车。三轮车的后座上,总会歪趴着或倒仰着一个吊着绿鼻涕的男孩,下半身拖在脚踏上,居然没见他从车上掉下来过。

  还有泥鳅的那个叔叔,一直非常勤劳,总是推着一辆旧自行车早出晚归,到处做工,攒钱,沉默寡言,现在也熬成了一个老单身汉。最近又听说他是个五保户,每年能拿八、九千块养老钱,引得不少人很羡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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