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薄荷

　　奶奶是个严肃的人，对她仅有的印象，是不苟言笑的模糊脸庞。奶奶的严肃是苦日子里逼不得已形成的习惯，那时家里有三个孩子，日常花销巨大，虽说爷爷奶奶都是国企职工，可日子还是过得捉襟见肘。奶奶精明持家，一分一毫都严谨规划，容不得错，到了老年日子好过了，可已养成的习惯是根深蒂固了。

　　我四岁时和奶奶一起生活，后来听妈妈说奶奶待我姐弟俩并不很好，我也毫无印象，小孩子的世界是太简单了，有吃有喝有人陪伴就满足，怎么管谁待我不好呢。 奶奶不是个喜欢花花草草的人，别人家的奶奶都在阳台种很多好看又好闻的花，好天气时把花摆出来，几个人坐在花坛阴凉处交流养花心得，只有我的奶奶从来不参与。奶奶把阳台清理出来，摆上很大的箱子，栽了韭菜辣椒之类，那韭菜一年四季都长得旺，一茬一茬简直割不完，有一阵子家里天天吃韭菜，我的牙齿缝里无时无刻不卡着韭菜叶，总被幼儿园小伙伴嘲笑，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看到韭菜我就会下意识确认牙齿缝里是否干净。

　　种在阳台的蔬菜一家人可以随意摘取食用，只要不浪费，奶奶从不说什么，可唯独角落里的一小盆薄荷是任谁也不能碰的。那小小的花盆里栽种着一株生长得茂盛的薄荷，叶子薄薄的，在阳光下可以看到表面的细小绒毛，一阵微风吹过，叶子就轻轻舞动，随即会有淡淡的薄荷香飘散开，煞是喜人。 奶奶每天早早起床，用一个陈旧的喷水壶给每一片薄荷叶喷水，然后拿到窗台上等着太阳升起来，一天中最温柔的阳光慢慢爬上窗台，在花盆里散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全部亮起来，更显得薄荷叶碧绿可爱。中午阳光毒辣，奶奶及时把薄荷放回屋内，从来没有失误过。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叫薄荷，见奶奶那样在意，心生好奇，终日跟在奶奶身后看她照料那一株小小的芳香植物。好几次趁奶奶不在，我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触薄荷叶片，再把鼻子凑上去闻闻气味，越是偷偷摸摸，对它的好奇越多。

　　“奶奶！奶奶！绿叶子咋没有了？”我大声地喊叫，因为不知薄荷，一直以来都叫它绿叶子。奶奶闻声从厨房跑来，还穿着围裙拿着锅铲，“啥？去哪儿啦？是不是被人偷拿了？这鳖孙！”人还没站稳，粗话已然出口。突然又见薄荷好好地在墙角，才明白我的恶作剧，生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你个小鳖孙，学会骗奶奶了，不许动薄荷！”此后我才知道绿叶子叫薄荷。

　　奶奶不允许任何人摘她的薄荷，自己却先食言。一日弟弟突然感冒，咳嗽不止，到了晚上竟发起烧来，额头滚烫。大半夜送医极其不便，妈妈急得团团转。奶奶披上外套默默走到阳台摘下几片薄荷叶，进了厨房，没过多久端了一大碗汤出来，顿时香味溢满房间。奶奶说那是鸡蛋茶，专门给感冒的人喝，比药管用。喂弟弟喝下去，第二天一早竟然真的不再发烧，让我无比崇拜奶奶，也开始打鸡蛋茶的主意。 没过多久开始换季，天气转凉，幼儿园的很多小伙伴都感冒了，课堂上咳嗽声不断，随处可见挂着两行清鼻涕的小朋友和手拿卫生纸追着小朋友跑的老师。我期待着感冒，偷偷喝冷水，不穿外套。奈何偏偏当时身体素质好，怎么折腾都没用，懊恼不已。 不得已，我想到了装病。放学回家，从进门开始就拼命咳嗽，怀抱一大卷纸，就算没有鼻涕也要不停擦，鼻翼又红又痛，苦不堪言。很多年后看周星驰的电影，一男子得肺痨常年咳嗽，最终在婚礼上咳出了肺和气管，心里庆幸，幸亏当年我还没看过这电影，不然肯定吓得不敢装病，那鸡蛋茶也会成为泡影，万幸万幸。 起初奶奶并不在意，我以为她听不见咳嗽声，愈发用力，她前脚去哪儿我后脚跟到哪儿。那次计谋成功的关键在于：弄假成真，从开始的装咳嗽，后来突然觉得嗓子刺痛，变成真咳嗽，我又把握时机用沙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问奶奶，“奶奶，家里还有感冒药吗？我难受”感冒药当然没有，都在我的书包里了。奶奶很无奈地看着我，停了几秒后问我“鸡蛋茶行不行？”我强忍喜悦，面露难色，咳嗽两声，用退而求其次的遗憾语气说“行吧。”

　　奶奶烧了开水，把三个鸡蛋打进去，立刻用漏勺不停搅动，直到鸡蛋完全变成细小絮状，等水再开，加一勺香油进去，顿时香味扑鼻。一旁观看的我还没有失去理智，不时咳嗽两声。重头戏当然是薄荷，奶奶轻轻掐了几片叶子，在水中冲洗干净，用水果刀把它切细碎，洒在汤里，再煮约一分钟，鸡蛋茶完工。 我是怀着一种小偷得逞的心情喝完鸡蛋茶的，清淡适口，顺嗓子滑进胃里，口腔久久散不去香味。但薄荷的清香冲不散我所有的罪恶感，奶奶心爱的薄荷已经不剩多少叶子了，如果突然家里有好几个人感冒，薄荷肯定不够，没有鸡蛋茶，会不会有人死掉啊……担心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多次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暗暗自喜。 遗憾的是那是我唯一一次喝奶奶做的鸡蛋茶。

　　五岁时随父母离乡，十余年没再回去，奶奶也在多年前去世了。我早就忘记奶奶的长相，忘记了鸡蛋茶的味道，鸡蛋茶治感冒，我也不相信了。可是我还会想起，那个小女孩在某个午后偷偷摸了薄荷叶，后来又装病骗得奶奶一碗鸡蛋茶。偶然在街边看到卖薄荷盆栽的，闻了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闻到的薄荷香。不过，奶奶，在遥远的地方还是会精心照顾一株薄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