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焉有容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我再一次被年近七旬的主人从妆台抽屉里一个小黑盒子中给拿了出来，这是这一个月以来每天都会发生，而我早已习惯了的事情。
每次主人都会把我拿出来盯着看好久，和我说说话，聊聊天，被动地听着，但是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主人的情感，理解他的伤痛。
虽然我只是一枚纽扣，但也庆幸于此，我才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与过他的故事……
在他悲伤的时候，我总是静静地待在他的手上，听着他神情动容地讲述他和爱人的故事，听着主人说他和爱人因我结缘，听着他说是我见证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听着他说爱人时间不多了想要见见我，我不会言语，也只能静静地听着了……他每讲一次，手里就忍不住收紧了一分，像是这样就能抓住过去的曾经。他双手有几分粗糙，还有几分黝黑，曾经的他也用着这双手搅浑过岁月的河吧……
他双手微微抖动，慢慢地将我取出来，拿着我的时候眼神空洞，神情恍惚，那双向内深陷的眼睛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隐隐中似带着几分晶莹。他不言不语，终于在许久以后整个人有了反应，他慢慢地，努力挪到了床前，伸手费力扶住了一旁的柜子，而后坐定。像是终于又想起了还在自己手中的我，他双手轻轻的捧着，却用哀伤的眼光凝视着我，神思中带着悲戚，整个人散发出一缕缕低迷的气息。
主人的掌心合十，突然把我紧紧攥在手里，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我都快喘不过气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晕晕乎乎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听见了主人的抽泣声，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内他哭的最伤心的一回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因为内心情感的压抑在剧烈地颤抖，他的掌心也湿润了，温热沾染在我身上的，不知道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被我的主人吓到了，他攥着我好疼……
终于，他松开了握住我的那双手，昏暗之中的我看见了一束亮光，原来是主人打开了他握住我的手。主人粗糙的大掌在我脸上来回地细致的缓慢摸索，手指被自己握着还泛着白也不管，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目光透过我不知道看去了什么地方……
等主人回复了平静之后，他去取来了一块干的毛巾，将我细细擦拭，一尘不染。然而，就在我等着主人像往常一样把我放回小黑盒子中时，主人却把我放在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去了，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一件平常的事情，而我，这么多年一直陪伴着他一样。而后他重新收拾好了一切，擦干了眼角的泪痕，又整理好了仪容之后，重新打开了这间屋子的门，步履蹒跚的平静地走了出去，从这里去医院的路不远，可是心里有想见的人，这段路也就不算近了……
淅淅沥沥的雨，连绵地下了两个周吧，总之，在这个早晨依旧没有停。江南的梅雨天总是这样，从不顾别人的心情，凭着自己的一身喜好，处处润湿，处处阴云，尽情的下着。这时候气氛也就变得十分沉闷了，头顶的那几朵乌云想必也不堪重负了吧，行动迟缓，艰难挪动，就像是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妇人在艰难的向前走着，此刻的她，偏偏还丢失了让自己行走便利的拐。空气满是浮浮沉沉的小水珠，像是那雨打浮萍，上一刻还自由的它们，不知道下一秒便凝结到别人脸上，混杂在了旁人的泪目中，悄无声息……
医院的门口还是有许多早到了的人，每个人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焦躁的，有郁闷的，有平静的，还有苦涩的，足以表达内心的情感了，不知是今日的愁绪巧遇，还是昨日的悲伤未离。路口有卖早点的摊贩，却也都不敢大声，略显沉寂，悉心照顾着人们最后的清净，靠着气味吸引路过的人，给予他们热气腾腾的温暖，偏偏是味道都被雨水冲散了，三步两步开外就再不能闻到这味道了，终究是不能遂了心愿。往来的车辆三三两两，通过的行人偶尔被车子行进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粉饰一天的好心情，让人分不清是为了这天气还是为了溅起的水而忧愁烦心……
外面的景色尚且如此，而此刻在医院三楼，一位老先生在尽头病房的外头踌躇不前，几番踱步，只留下犹豫不决的背影。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仔细看观察，就会发现他带了伞，身上却也一样被雨淋湿了，可能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再小的雨也能将这个瘦弱的背影湿透吧。在这间病房里住了一个月的人，正是和他依偎生活了几十年的爱人，是他三个孩子的母亲，是照顾了他一辈子的亲人，而如今，她却是要离开了他，我见证了他们的结识，如今也将要见证他们的分别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湿漉漉的雨伞，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仍然温暖的食盒放在了一旁，食盒里面是煨了一整晚的鸡汤。他忙着擦脸上的汗水，可是头发被汗水浸的湿湿的，他也顾不上了，放下了卷起的裤腿，拢了一下衬衣的领子，在细致整理好自己以后，他反复确认了那枚纽扣带在了身上后，他拾起了刚才放下的食盒，调整了几轮呼吸，确认一切不出现异样以后，拧开了门把手，轻悄悄推门而入了……
这是一间小小的病房，小到一进门就能看见对面的窗帘褶皱，小到一进门就能看见书上的细细的折痕，小到能看见地上掉落了几根头发。小到进门就能一眼看见那个瘦小的蜷缩在一起的身体……因为在最尽头，虽然最小但也也最清净。窗台的绿植是他细心布置的。原来什么都是没有的，可是他心细呀，在医院待着的一个月里，起先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两盆郁郁葱葱的绿萝，说是又好看又好养活。他们会依偎在一起，看绿萝叶子在晴朗的早晨，反射出太阳好看的光，就好像它们自己就会发光一样，他们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这束光，十分明亮好看，照得心里都暖洋洋的。后来他说三个孩子都忙，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身边，就又带来了三尾可爱的小金鱼，和那两盆绿萝放在了一起，互相照应着，给本来安静的病房带来了生气，也是风景。
他轻轻的推开门，把食盒放在进门的台子上，脱下了沾雨的外套，一边走过去轻车熟路的打开了窗帘，一边还不忘说说家里都还好，孩子们都平安顺遂，家务都是自己做的，和她在的时候一样一尘不染，自己也都好好的，什么都好，就是害怕自己病了。不能够时刻照顾好她……
这些话他都自顾自的说着，仿佛不介意冷冷清清的房间里没有回音，他越说越开心，最后居然小声地笑了一笑，说是金鱼都胖了，该给她熬汤补身了……说着又低低地笑了一声，为自己的这个玩笑画上句号。接着侍弄着窗台上的植物和金鱼，浇了今日份的水和喂了今日份的食，做好了这些，却还没有径直的走到病床前，因为他的手是冰冷的，不敢把这浸人的寒气带给病床上的她。等自己身上彻底地暖和了下来，才敢去蹑手蹑脚地给她掖一下被子……
她太脆弱了，脆弱地好似窗台上的绿萝都比她坚强，脆弱得她的呼吸都微不可闻，脆弱的她每日要做许多的检查，吃许多的药，见许多的医生，输许多的营养液……受尽了万般的苦楚，她的病却并没有多大的起色。
最近一个周开始，终于可以落一个清闲，不用再经历这些周而复始也见效甚微的治疗过程了。她不需要再受这些苦这些罪了，不用再配合医生，自己病弱的身体终于要由着自己做一回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她快要离开了，离开这个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的小小房间了，离开她的孩子们，也终将会离开他了。
这段时间以来，她可能是太累了吧，无聊的日子周而复始，就算睡着了耳边也全都是医生的嘱托，从不敢忘，屋顶的吊灯颜色从一个周之前就暗淡了，拉窗帘的位置不同，窗帘上的褶皱数量也不相同，床头机器发出的滴滴声，昼夜不休，像是生命的倒数，一声声敲打在心头……这些她应该早就知道了，不会不知道吧，难道不是吗。病床感觉被自己睡得陷进去了一块，翻身都不够自如了，就像掉进了一个沼泽，这样的生活，无力而又绝望……终于都可以结束了。
看着这样的她，我又一次忆起了从前的日子，我们在岁月的波澜里，拾起了彼此，在情感中愈加模糊，同时也愈加坚定……我酝酿着想和她说的话，却又无言。我想要她在我面前的时候给她留下姣好的回忆，怕她走后忘记了我，也忘记了曾经一起走过的美丽的日子。
时间一到，我们之间便再不相见，仿佛什么都不曾留下，只剩下掌心她曾送我的情意，那枚代表爱意的扣子，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慢慢收紧，又收紧，想要将你嵌进我的手里，心里，我的命里……
愿时光长不弃，岁月亦有容，让我能常常想起，我们也曾依偎在彼此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