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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

2018-10-23 05:34:52 作者: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一夜

  迷迷忽忽间,感觉有冰凉的手指忽然在我额头猛地戳了一下。我一惊,差点从座椅上滑下来。晃一下脑袋努力重新坐直身体。额头上那一点冰凉的感觉正在逐渐放大,很快就在我脸部,蜿蜒成了一条细而冰凉的长线,令人麻痒难耐。我连忙伸手去抹,却抹了一手的空。

  太阳早就不知躲去了哪里,山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风了。风走走停停,云也走走停停,天色忽明忽暗了起来。但天光,终究还是越发黯淡了。

  这么快就夜了吗?我穿着厚重的冬衣蜷缩在座位上,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萧索,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身下汽车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低哑地嘶吼着,蹦跳着在七歪八扭的山路中爬行,却总也爬不出一条直线,爬着爬着,就又爬回了原来的地方

  汽车又爬过一个“Z”形大弯。“卟哧”一声,车门开了,一股烟尘扑进了车厢。一个瘦高的、学生模样男子背着包,弓腰弹射出了车门。“咣啷”一声,车门关了,车厢里的烟尘还未散去。我捂着嘴鼻望向窗外,看见刚下车的男子正在昏黄的天光中飞奔,背包在他的后背雀跃。顺着他奔跑的延长线看过去,一幢二层的小楼突兀地出现在一片坡地上。楼前的空地上有谷堆,楼角的烟囱里有炊烟。真好!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烟尘渐渐散去,车内还弥留着淡淡的烟火味道。我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惊慌地站起,对着车头方向大声喊,“喂!这是去哪里的车啊?”

  一车人都扭头,诧异地看我。我努力挤出讨好的笑容,嗫嚅着,用低得怕是连自己都快听不清的声音说,“这是去哪儿?哪儿的,车啊?”

  一车人都只瞧了我一眼,就又纷纷讪笑着扭回头去,嘻嘻哈哈地开始谈论。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谈论我,可他们说的话,我怎么连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司机回头大声冲我吼了句什么。司机身边的一个女人笑着拍了下他的胳膊,也说了句什么,就笨拙地站起,叉开双腿,蹒跚地向我走来,背包斜挎,啪啪地拍打着她肥胖腹部。她抓着前排的椅背让自己的身体结结实实地靠上去,把双腿叉得更开些,提溜着鼻子问,“醒了?”虽然语气有些挪揄,说得却是很普通普通话

  我听懂了,忙不迭地点头,说“是!”

  “那买票吧!15元!”

  “什么票?”

  “车票啊!”

  “哦!要的,要的!”我手忙脚乱地掏兜,胡乱地抽出一张递过去,“这车,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她伸出大拇指食指捏住了钱的一角,飞快地从我手中抽过去,展平了,交到另外一只手中,又拉开胯前的小包翻找,把5个硬币递到我眼前说,“我看你啊,是还没醒呢!”

  我一把抓住眼前的手,说,“我肯定醒了!我,我只是不知道这是往哪儿去!你快告诉我!”

  女人被我突如其来举动吓得不轻,拼命地一甩手。一甩之下,我就放开了她,我不是来找事的。

  她有些错愕地看着我,一时没缓过神来。她说:“你没事吧?那你不知去哪儿,你总该知道你是从哪上车的吧?”

  “那你告诉我,我睡了多长时间了?”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换了一个话题

  果不出我所料。女人变换了语气说:“你一上车就睡,睡了最起码有3个小时吧!——喂,我说你喝了多少酒啊?能醉成这样?”

  她这么一说,我实然感觉到自己头痛欲裂,嗓子口也在冒烟。是啊,我肯定喝酒了,喝得还不少。我拼命地摇晃下脑袋,发现自己实在想不起在哪儿喝的,和谁喝的了。只记得,好像有一堆白花花的塑料袋快餐盒子,还有一排筷子,几只倾斜的水杯,它们在飞快地旋转,在我眼前跳舞——

  “喂!我说你醒醒,别再睡过去了!廿八都马上就到了!”女人推搡了下我的肩膀,大声说,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脸上。

  恋吧都?这又是什么鬼地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女人。

  女人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唉——下次可少喝点吧!难道你忘了?你一上车就说了,去廿八都!难道你忘了?这酒,可真是害人啊!”

  我说了吗?我都不知道有“恋吧都 ”这个地方,又怎么会想着要去?“现在几点了?”我问。

  “你没手机吗?”女人看着我翻遍了所有的衣兜关切地问,“丢了吧?一定是丢了!丢哪儿也忘了吧?唉——下次可要少喝点!现在是下午6点!”

  “那还有出去的车吗?”我着急地问。

  “没了!我们这是末班车。”

  “那还有其他车出去吗?”

  “有啊。滴滴、出租、私家车,都有。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好运气,恰巧有人回江山市区肯捎上你!”女人转过身,一边往车门走去,一边扭头问我,“古镇到了,你下不下车?”

  “你们的车,不回去?”

  “不回!”

  “那,我下!”

  车门“卟哧”一声在我眼前打开,又很快“哐啷”一声在我身后合上。山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割着我裸露在外的肌肤。我低头袖手躬腰,努力减少自己裸露在外的面积寒冷带来了强烈饥饿感,强烈的饥饿感让我逐渐清醒。我很快就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我应该是被我自己扔到了这里。这里是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手机虽然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但钱包完好无损地躺在我胸前的口袋中。我想我应该先打个电话

  这一愣神功夫,天已完全黑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镇中的亮灯处走去。

  后来,我很快就忘了那个夜晚。因为那个夜晚和无数个夜晚一样平淡,实在是乏善可陈。如果一定要找出那夜与以往的不同,之所以还值得我用笔墨来回忆,那只能是因为那夜的平淡如水,曾经真实地在我身边静静、默默地流淌过,仿佛我举手之间便能够撩拨得到。

  那夜的天很黑,星星很少,我一进古镇就迷失在了七拐八绕的巷道中。有了房屋的遮挡,吹在身上的夜风小了很多,但风啸声却是更大了,呼呼呼——一刻也不停地咆哮着,从屋角壁沿边飞快地掠过。除了碎石路面在黯淡的星光下反射出些许青幽的微光,整个镇子都被漫漫黑夜笼罩悄无声息。夜,静得能让人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我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头痛欲裂的感觉正在远去,很奇怪,有一股豪迈的意识没来由地正在胸中升腾。我忍不住放开喉咙大吼一声,叫声凄历,就如同一只受伤的猛兽正在最后一次宣示自己领地主权,眼看是肯定保不住了,可白白地送了别兽又有大不甘,也只能乱吼一声,聊以支撑最后的场面。但撑场面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吼之下,我立刻失声,喉咙口像刚被一根粗木棍捅过一样,呜咽着再也发不出音。

  我一次又一次地大张嘴巴,实然就又想起了村口的那棵高大的苦楝树。

  其实,我离开村子已经很久了,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年春天奶奶走了,长长的送行队伍从苦楝树下经过。我双手捧着奶奶,木然地走在队伍中间。我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似有若无。我看见有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脱离了枝桠,在空中曼妙地飞舞,最后轻轻滑落在奶奶的身上。于是,我就听见奶奶说,“有了这些小花啊,我家小宝今夏就不怕痱子喽!”

  我顿住脚步,忘了手中正捧着的奶奶。我抬头望向高大的树冠,看见有无数朵淡紫色的小花正在飞离了枝桠的束缚,在我眼前的空中飞舞、集结,很快就形成了一块巨大的紫色帘幕,重重地向我头顶压过来。我惊讶地大张嘴巴呼喊,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我都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我的怪异举动阻挡了整个队伍的前进,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身旁的父亲疑惑地看着我正在不断大开大合着的嘴巴,急切地连声问我怎么了。人们开始围拢过来。父亲急了,抬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我的后脑勺上。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了手中的奶奶。父亲赶上一步,一把把我俩都抱住了,愤愤地说,“发什么呆?捧好啰!”

  队伍继续缓慢地向前行进。我双手捧着奶奶,脑瓜子里火辣辣得疼,疼得我四肢冰凉,腹中也开始痉孪起来。那天,我让人推着架着走完了全程内心里满是悲愤。那天的天空中,再没见到淡紫色的小花。那天后来,天空中飘起了绵绵春雨,我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当然,也没有再说出一个字。

  我很快就忘了奶奶的模样。因为我进城做了父母家中的别人家孩子。我先是有了哥哥姐姐,有了同学,后来又有了同事,有了同行和朋友。他们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生活中穿梭,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我的生活好像什么也不缺了,可我却更孤单了。我经常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一段时间,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刚开始还会有人为我担忧,后来渐渐得就习以为常了。他们知道,即使再三追问,也不会得到答案的。因为我不爱说话。

  其实,并非我不爱说话,我只是有充分理由能够不说话。奶奶走后的第3年,母亲带我上了趟医院,一通检查之后,医生给出了诊断,我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病人。我是一个运动性失语症患者。父亲听到消息后,捶胸顿足深深自责,他表情坚定地认为一定是他那一巴掌惹的祸,他连连祷告祈求奶奶在天之灵保祐,希望我能够早日好起来。我淡漠地看着他的表演,内心里却是满满的窃喜。我感受到了自由女神灿烂微笑,我终于获得了真正的言语的自由。不说话的权利比说话的权利更让我着迷。

  我拿着医生的诊断书,如获至宝冲动地想找个镜框把它放进去挂起来。后来冷静下来之后,觉得自己的确是有些太不成熟了。也幸亏当时没找着镜框,而我又不能够开口去问别人讨要。我不断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失语症患者,我可以名正言顺的不说话。这代表着我可以不回答任何人提出的任何问题,也代表着我也从此不能向任何人提出任何问题。这让我稍有不适。但我的些许担忧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我终于走出了迷宫一样的巷道,踏在了青石板路面上。这是一条比较宽阔的主街,没有路灯黑暗中,模糊地可以辨认出两边都是上了门板店铺,横七竖八地张挂着各式各样的牌匾。街道有一点坡度,我应该是正从高处往低处走。坡度很缓,因此下冲力并不大,只到了刚刚能够感觉到的程度。我的脚步比刚才轻松多了,喉咙口的疼痛也减少了。我听见了脚边潺潺的水声

  水声潺潺。我看见奶奶一手挎着篮、一手牵着我来到了苦楝树下。冬天的苦楝树片叶全无,却挂满了一树黄灿灿的果子

  “这果儿能吃吗?”我仰着头问奶奶。

  奶奶拍拍我冻得通红的小脸说:“它很苦,小鸟都不愿吃,你还要吃吗?”

  “不能吃,你还摘它干嘛?”我一赌气,踢翻了地上的篮子。果子撒了一地。

  奶奶一边作势伸手要打我,一边又赶忙蹒跚地抢着去捡。奶奶就像是只笨拙的熊瞎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我的眼泪下来了。我哭着喊道:“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奶奶费力地直起腰来,笑着向我走来,“怎么又哭了?不哭,把脸都哭皴了。瞧瞧,我这果子不是马上就要派上用场啦!”

  奶奶撩起衣襟给我擦脸。我推开她的手,大声说:“他们说你就要死了!我不许你死!”

  奶奶的身子颤了一下,哆嗦着继续撩起衣襟,凑上来擦我的脸。她叹一口气,说:“奶老了,老了就该走了!不哭了。再哭,我的果子就不够用了。高处的果子,我可够不着喽!”

  我搂着奶奶,呜咽着说:“我恨他们!我不爱和他们说话!你死了,我就永远不和他们说话!”

  奶奶笑了。奶奶在临走前的那一个冬天,被我逗得开心的笑了。但奶奶不知道的是,我却当真了。

  水流声突然大了起来。我抬头一看,前面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黑壁,却有一灯如豆,在它的前面跳动。我加快了脚步,昏黄的光晕越来越大。当我掀开厚重门帘闯进去的时候,我似乎已经耗尽了全身最后的一丝气力,我无力地瘫软在门旁的座椅上。

  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一位中年妇人从里间跑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炒勺,带出了一屋子饭菜的香味。她狐疑地打量着我,问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举起手,点点张大的嘴巴,“啊”了几声,喉咙口麻痒难耐,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

  “不是本地的?”中年妇人改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这个天,还出来旅游?”

  “经过,”我艰难地吐出了声音,“还有客房吗?有吃的吗?”

  “房间有得是!吃的没有!这鬼天气谁想得到还能有客人啊?要不,你到镇上看看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踏出这所温暖的屋子,便央求说:“随便有口热的,就行!”

  中年妇女为难地看着我。这时从屋角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就让他和我们一起随便吃点吧!”

  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屋角的桌旁坐着一位老妇,怀里抱着一个笸箩,正欠身往外我这儿看。她说:“去吧,切点腊肉,再把那块豆腐炖上!”

  又向我招招手,“小伙子,来,上我这来烤烤火。”

  中年妇女张张嘴,又看着我摇摇头,说声“好吧!”就转身回了里屋。

  老妇的声音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去。她移动笸箩,让出了脚旁的火炉。火光中,我一下子就被她满是褶皱的双手所吸引。我惊讶地叫出了声:“这是苦楝树果啊!”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我,“你认识?”。

  “当然,”我不无得意地说,“你这是打算把它磨成粉?”

  “是啊。”老妇的面容很和善,笑着说,“要喝水啊,就自己桌上倒。”

  “我家村头也有一棵苦楝树很高很大,”我用手比划着,言语的闸门轰然开启,强烈的诉说欲望像洪水一样奔腾,眨眼间泛滥成灾,“我家就住村头,在屋里便能见着这树,听我奶说这树是我爷爷小时候种下的。我奶嫁过来那天,这树已经很高了,开了满树的粉紫色小花。可我奶的叔也就是我太公吧老说这树不吉利,许多次怂恿我奶把它砍了做劈材。我奶心善不舍得。可我爷爷是个急性子,每次听见这话,都会提了斧子要砍,每次都被我奶给拦下了。后来,我爷爷走了,我爹也想要把它砍了,我奶就更不让了。后来,政府也不让砍了,我爹那时候已经进城了,奶奶守着树不愿离开,所以我一断奶就回村上陪着我奶和那棵大树了……”

  老妇静静地听着我说,含着笑,满脸的褶皱盛开成了一朵花的形状。我发现我停不下来了,言语也开始混乱起来——

  “……我生在这棵树下,绕着这棵树长大,我觉得我永远也走不出这棵树,只要这棵树在,我好像就没什么可担忧的。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知道没有人懂的。说了也白说,不如不说。不过,我每年都去和这棵树说,把一年攒下来的话都说了,一次全说完,我就又可以一年不说话了。我妈说我小时候一定偷偷吃了这树的果子,所以才不会说话了。说实话,奶——我是吃过!要不,我现在就吃给你看!”

  我从笸箩里随手拿了颗果子就往嘴里扔。老妇想要伸手挡,却只摇摇头,笑着说:“这孩子,你叫我奶,可不亏!”

  果子肯定已经过了好几个日晒,很硬,我一下子没有咬开,但一股浓烈的苦腥味已经开始占据我的口腔,我的泪开始下来了。

  “奶,你知道吗!这次我没看到那棵树,没看到那棵树。他们说它死了,它说没就没了。奶,你听到了吗?它没了——”

  “没了就没了,那棵没了,还有这棵,我家门前就有一棵,你进门的时候,没看到?”老妇放了笸箩,拉着我到饭桌前坐定,“先吃饭,再好好睡一觉,一切就都好了。”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我趴在桌上嚎啕大哭。后来,哭累了,就睡着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应该睡得很沉、很香。我只记得醒来后,我就坐公共汽车往回赶。汽车还是来的那辆,还是那个胖女人,离着老远就冲我大声喊叫,一上车就交给我一块江山市火车站的小件行李寄存牌,说是我昨日掉在车上的。等我到了车站,递上这块牌子取了东西,才发现竟是我以为丢失了的行李。

  我打开拉锁,一眼就瞧见我的手机在里面静静的躺着,没电了。手机的下面压着一张印刷精美的广告纸,我抽出来瞥了一眼,就见上面写着:枫溪锁钥三省醒,仙霞遗梦一世奇——廿八都,你的梦里江南。

  我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筒。我苦苦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我是如何做出这一系列举动的。实在想不出,后来,也就只能不想了。因为平淡的日子总是要继续,该来的总会要来,该去的也一定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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