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吃饭
吃饭地点设在一家叫做“树下”的时尚餐厅。
老同学在座,环顾了四周,第三次重复电话里的内容:“你说你,至于吗?这么多年的同学关系了,非要来这儿吃饭,显得多么生分啊。”
餐厅情致高雅,桌椅古朴,淡淡的音乐若有若无,黑漆漆的角落里好像有动物藏身,只有灯下的情侣们显得闪闪发光,暖黄暖黄的色调混在食物里让人胃口大开。老同学在城北荒郊野外建筑工地工作,自然是很少来这种地方,他少许的头发被头顶的光一照显得枯黄,脑门亮晃晃的。
“正好得知离你上班的地方不远,咱俩也有几年没在一起聊聊天了,主要是都忙啊,趁这个机会坐坐。”
他呷了一口茶:“老同学,是不是选举的事啊?”
我心里一惊,头皮发紧,开门见山啊。三天前,父亲知道我不善于请托办事,专门嘱咐我如何开场白,如何把话题引到正题上,结束的时候如何拿出一盒南京塞进他口袋里。
我笑父亲的世故,对他说了同样的话:
我们是多少年的同学了,小学六年,中学三年,一起上下学,当初无话不谈,虽然这些年联系少了,但一张选票的交情还是有的,我跟他打个电话就行了,不至于请客吃饭。
父亲一副看我不上的表情,说:现在办事,不出好处哪能办得成啊?
再过几天,村里就要选党支部了,父亲是党员,我的这位老同学也是党员,全村的党员有九十多个,参选的是两波人,一波是现在的执政党,连续多年在任,口碑极差。另一波就是父亲他们这些蠢蠢欲动的在野党,打算重新规划格局,在半年前就开始了商议、组织、联络。
父亲说,五叔请了几个人,我亚鹏哥也请了几个人,都是跟他们相熟的党员,就连我堂姐的老公也请了他的好友兼党员。我这个亲儿子虽然在城里谋生,久不回乡,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我看着老同学,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了解我,我脸皮薄,也不会说话,我爸他们这波人是打算真的为村里办点事。这些年我虽然很少回去,但是村里的情况,我大体是了解的,贪污腐败太严重了,巨款去向不明,村民上访被抓,想想真是令人惋惜啊。要是咱们团结起来,先把他们搞下台,让新人上去不就有希望了吗?”
“你别说了,我都明白,我比你还清楚,上一次上访我也是参与者,去省城的,有一百口子人呢,村里的情况每个人都痛惜啊……不就是投票,填个人名的事嘛,我肯定选你爸爸一票……”
老同学所说的百人上访一事已经过去一年有余,我从父亲母亲的口中,以及各种长长短短的视频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上访自然是从低级到高级,低级的上访在民情被激愤起来之后,进行的十分频繁,我的叔叔大爷们屡屡“围攻”乡政府,或者,某乡政府官员来到村里被村民缠住“要说法”。但终究于事无补。后来,主事者得到区领导的会见,明确传达出查账目、公开内部文件的要求,但是都不了了之。最轰动的就是去省城的上访。网上流传着一段大概两分钟的剪辑视频,那几乎是一场全村的集体行动。头一天夜里,主事者在群里发布信息,第二天上午七点,有几辆长途大巴车准时载着村民直奔省城。大家认为去的人越多,越能得到重视,解决问题的几率越大。
但是,大巴车终究没有进村,因为乡政府县政府已经得到消息,他们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派人守在了各个村口,查验出入车辆。我的一位年轻的同乡一边拍摄,一边用极其浓重的乡音说:看见了吧,政府的人,守在路口,不让车进来。
于是又有了一段晃动的长镜头,配乐响起来,是鼓舞人心的世界名曲《弥撒》,里面有我的父亲,我的叔叔,我的婶子大娘,以及那个夏天能抽出时间的父老乡亲,他们徒步走到村外的大马路上。既然大巴车无法进村,我们去村外上车,你还能拦着我们啊。这是大家伙的心思。
那两个公仆一个四十多岁,大腹便便,一言不发,一个年轻一些,三十来岁,带着眼镜,低着头,单手刷手机,就是不让走。
这是视频的高潮,据我的老同学讲,拦车过程持续了半个小时,给村旁那条六行道的大马路制造了短暂的拥堵,随后,村民中的主事者采取应对措施,放弃大巴车的计划,迅速组织私家车零星突围,大约二十来辆车,每辆坐四五人,一百人的上访队伍前往省城石家庄。政府的车随即跟上,像长征路上的国军,一直追到了省会信访办。他们不敢阻拦,按兵不动,暗中观察。
下午,一百多人的队伍大部分等候在门口,很好的起到了壮胆、做坚强后盾的作用,仅有几个主事者面见了接待员,汇报了村里的情况,下午二十来辆私家车原路返回,他们带着“三个月后给你们回复”的消息回到村里,后大留村的微信群里像欢迎英雄一样热烈赞颂他们。
我的老同学是其中一员,他对我说了一些细节,比如,去省城那天的中午饭,就是在路边吃了两个鸡蛋灌饼,说乡政府的人还在不远处给他们拍照,还说看到了很多上访的群众。信访办门卫室的看门人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对方虽身份卑微,但是坦言相告:像你们村这种事,多了去了,没几件能告成的。
果然,时间一到,再去省城,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曾经说三个月给答复的办事员,据说回家了,请了长假。
眼前这顿饭,有慨叹的味道,有回忆的味道。
我和老同学一般大,但是他的头发已经脱得所剩无几,明显偏老一些,如果是小时候,我可以轻松的跟他开玩笑:你这老态龙钟的腌臜样,说你是我爸爸都有人相信。
他肯定会说:好的,你叫我爸爸吧。
我二话不说,上去给他一拳。他随后追着我满世界跑。
还记得,上初中时,冬天天冷,学校里每个人都穿着母亲做的棉衣棉裤,仍瑟瑟发抖。我和他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是剪刀石头布,谁赢了就可以把被冻得张不开的手伸进对方的怀里、脊梁背上,肌肤相亲,以便取暖。输者感受刺骨的冰凉。既有趣又刺激。直到有一次他偷偷伸进了我的裤裆里,游戏才告终止。
临分别,我按照父亲的祝福把一盒南京塞给他,老同学第五次重复:别这样,显得太生分了,写个人名的事……你放心吧,我肯定选你爸爸一票。
三天之后,选举结束,我打电话给父亲。
父亲生气地说:“他们使钱了,不可能赢,一个人给了一万。”
“这么多,白忙活了……爸,你别在意,就当玩儿了,无官一身轻嘛,”我顺便问了一句,“我同学选你了吗?”
“没――有。”父亲用拉着长音回答。
“不可能……你得了多少票?”
“三十六票……”
我坚持认为,我和老同学的关系不是一万块钱就能收买的。父亲坚持说,对方有多少人,这边有多少人,中间的有多少人,他们心里是有数的。
“我不信,他肯定选了。”
……
后来,我再约老同学,他支支吾吾,总推脱有事。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约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