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
经过会好些天的思想斗争,我决定给老丈人买些好的茶叶。该买什么茶叶呢?我边想着,边用鞋子顶玩着躺在地上的易拉罐,哐当哐当。自己又不懂茶叶。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嗅到了一股子沁入鼻腔的茶香,向左扭头一看,一个老头手里捏着两指粗的青色茶杯在那儿啧啧地吸着茶水,我便走上前去。
“老爷子,老爷子?”我轻声叫着。
“嗯!嗯?谁啊?”老爷子睁开他那深陷进眼窝的眼球。
“老爷子,我啊,想给老丈人买些茶叶,可不知道哪个好,闻了闻你泡的茶,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想请您赐教赐教。”我毕恭毕敬地站着。
“奥!”老爷子明白了意思,点了点头。天灵盖上稀稀疏疏的毛发逗得我想笑,可又没敢。
“年轻人,知孝,可以。”老爷子晃晃悠悠地举起手来,将茶杯搁置在了旁边的小桌上接着说:“茶味儿,淡了!你去给爷我,换上茶叶,添些沸水。”老爷子弯曲着手指指着桌上的茶叶桶,又指着壶里沸腾着的水。
“好嘞!”我应了声举起茶壶,本以为茶壶很重,这一举,差点磕到脑袋瓜子上去。
“年轻人,别急躁!”老爷子在旁边呵斥着。
我倒掉陈叶,用清水涮洗几遍,抓起一把茶叶往壶里扔。
“混账!”老爷子打了我一下手说:“十片茶叶三两水,两遍过后七分水。”
“是,是。”我耐心地往壶里捏拿着茶叶,并往里加水。
“混账!”老爷子用烟拐子敲了敲我的小腿说:“两遍过后!七分水!”
我愣了一会儿连声喊哦。
“换掉!重来!”
我便又倒掉壶里的茶叶,清水涮洗两遍,捏数十片茶叶扔进壶里,七分的沸水过两次,然后再将七分的热水添入壶中留三分空,老爷子会心地笑着。
“嗯,年轻人,悟性不错。”老爷子拄着拐杖坐在凳上,用拐杖敲了敲另一个凳子的腿,“来,坐。”
我双手捧着茶壶,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然后坐在凳子上。老爷子娴熟地用手指捏起壶把,小指扶着壶身,倒满两杯。
“试试吧。”老爷子把眼睛眯成一道弯月,额头皱着凸显出一个大大的“三”字。
我猛劲地嗅了嗅,一股脑儿将口水多的茶水冲进口腔。
“混账王八蛋!”老爷子大骂。“喝茶不眯眼,必会遭天谴,品茶狼吞虎咽,噎死你个王八蛋!”害得我将刚咽下去的茶水从鼻孔里冲了出来,顿时天昏地暗。
“哈哈。”老爷子在一旁大笑着。“看你这么有趣儿,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接着,老爷子语重心长地讲了起来。
在1971年的时候,我在一家茶馆当伙计。茶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来这儿的人呢,喝上一杯茶水或者点个花生米吃完便匆匆离开。馆子里一天也就那么几个老顾客,我们经理就向我们埋怨,骂到:“你们这几个孬种,上面扣我的钱我就扣你们的工资!”呀,有个小王八羔子就给支招了,说东头有个说书的人,人称刘老头,那书说的就是身临其境,一个字儿,绝!这经理一听,乐啦!“快给我请来!”那个小子就给蒙了,用袖子拂过一把冷汗说:“您也不看看,啥时候啊,这不摆明要害人家嘛。”经理不愿意了,说:“红兵子咱这儿也不多见,怕啥子?”“他都十年没说过书了,而且身体也不大好,您这……”“去你娘的,老子让你去就去,别啰里啰嗦的,给他说,三块!”“好嘞!”这支招的小伙子,蹭地就飞了出去。
“呦,来了。”这时,店里来了一位常客,我和他挺熟,就上去招呼。
“啊,来了。”那位先生是个工人,哎呦,每次来都弄得满身尘土,在他身上抖出来的灰尘,用水一和都能砌出一面墙来。
这个时候,我就觉得纳闷了,平时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这几天没见到他啊,我就去问。
“哎,麻子呢?”他左右快速地扫视,用手赶紧堵住我的嘴,***我受了八辈子罪了,我这一吸,大把大把的灰尘钻进我的鼻子里头,愣是咳嗽。
他趴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靠边啦!”
“咋回事儿啊?”我问。
他又左右扫视了一下,那声音小的,屎牛都听不清。
“他啊,上次给人家写挽联,写了这个字。”他用手指在桌上划着,撇,横,横,竖弯钩。我一看,明白啦!
这时,一位老人进了门,驼着背却显得很精神,腰却直的不得了,满头白发。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长衬衣,一尘不染。眼镜就跟晚上逮兔的鬣狗,贼亮。皮肤褶皱,就跟从猪身上捋下来的皮揉成一团,黑胡子黑眉毛,这一打量,压根就一读书人么!随后,店的伙计踏门而入,我拉住了他。
“你咋真能弄他来呢!万一红兵子来了咋办?”
“哎,他说他愿意冒这个险,说完立马就走人。而且,他是打扮过的。”
“哦,他不驼啊。”我恍然大悟。
随后,说书人快步走到茶馆中间,用非常洪亮的嗓音喊着:“诸位,今日我刘某为大家说上几段书!”
瞬间,众人的脸就像是被石膏定了型似的。
他不管这些,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来,给大家讲段《大闹天宫》!”
他掏出了快板儿。
“话说,这弼马温从菩提祖师那儿习得一身本领,天庭看难以招架,便将他请上天来,给了个管马的位子。这弼马温不愿意了,他寻思,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玉帝老儿就给俺一个弼马温,俺不干!”说着,他拿出响板敲了几下,那种波动不荡的语调子,再加上那种节奏,高亢而不杂冗,深沉而不烦闷。这第一句一出口,人们就知道了,他是大小就干这一行的!这刚一出口,众人脸色就变啦,茶馆的人活跃了起来,人也慢慢变多了,这要的东西也多了。我一听,绝了!世上还有这等绝人。
“玉帝老儿!俺可是齐天大圣,给俺这等官职,是打心眼瞧不起俺吧?信不信俺给你捅了这凌霄宝殿?”这时,齐天大圣从耳窝子里抽出了那根从东海龙王那儿得来的定海神针。
“大圣,息怒啊,官职要从小做起。”
他同时扮演两个角色,却将两个角色演活了,茶馆里的人那是越来越多,气氛便高亢起来。
说了一小会儿,他有些累了,便坐了下来喝口茶歇息歇息,正当他继续要说时,几位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章,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毛泽东思想 红衞兵”。那三个人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要了一壶茶水。他杵在那儿跟电线杆子似的一动不动。
“接着说啊!”几个不明真相的客人喊到。
他愣了一会儿,想来想去。估计啊,是想法子跑嘞。这哪跑的掉啊,便接着说啊,哎呀,那头上的汗水是咕咚咕咚往外涌啊。
“泼猴,你要是能翻过我的手掌心我便放你走!”他摊开手掌,哆哆嗦嗦。
“如来,俺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一个三尺手心能奈我何?”他的语气仍然很沉稳,众人津津有味的听着。
这一说,便引起红兵子的注意,红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眼神,能射死一头牛来,这刘老头一哆嗦,停了。
“哎,接着说啊,正美着呢。”
“说什么?这儿有点远,听不清。”胖兵子呷了口茶,问这旁边的瘦兵子。
“在说书。”
“说书?”胖兵子急了,猛地站了起来,这一站,刘老头吓得身子往后一倾,坐在了地上。
“接着说!”众人大喊着,瘦兵子拦着胖兵子。
刘老头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色煞白,浓黑浓黑的胡子长在煞白的嘴上,那就像是干干净净的地板上被谁撒了一泡尿似的。
“这弼马温,在如来掌上翻了几个跟斗后,一瞅,顶着天的四根柱子杵在那里……”刘老头的表演没了刚才那么有劲了,却还算精彩。我老远看到,那刘老头的裤裆是湿洼洼的一大片,不知道是打翻了茶水还是别的。
胖兵子按耐不住,咚地一声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众人也站了起来,拍手叫好。这刘老头可是被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汗水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个不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刘老头洗了个澡。他是心惊胆战的看着胖兵子。
“说!继续说!”众人嚷嚷着。
刘老头颤颤巍巍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杯里的茶水随着抖动的杯子不停往外冒着,他缓了缓心绪,抚了抚心口。
“弼马温便变出一支笔来,在柱子上写下,齐天大圣到此一游,撒了泡猴尿。”
这时,瘦兵子站了起来,刘老头又停住了,瞅着瘦兵子朝后院走去,他寻思着,莫非瘦兵子是抄家伙去了?他越想越怕,越怕越说地糟糕,不停地从怀里抽出一块布来擦着额头。其实,瘦兵子只是去撒了泡尿。刘老头继续说着,跟之前相比,这次差太多啦!这时候的人们都知道店里来了三位红兵子,便在下面窃窃私语着。刘老头说了一会儿,瘦兵子便回来了,刘老头见状便定下了心。瘦兵子一回来,刘老头悬着的心着地啦,说地便也精彩了许多,又打断了人们的讨论声。
“泼猴,你回头看看!”这弼马温啊,回头一看,如来的无名指上写着一竖字儿,齐天大圣到此一游。
“你能闻得到一股子猴子的尿骚味吗?”他边敲着快板,跟着节奏说着。
“这弼马温挠了挠猴腮,一跳,准备跑喽,如来哪能让他跑啊,手掌一反,扣住了弼马温,大喊:泼猴,哪里逃!”
就在这时,胖兵子打碎了一只茶壶,茶水溅了他一身。他立马站了起来,这一站,哎呦!随着刘老头身旁地两盏蜡烛一灭,刘老头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块儿上不去下不来的黏痰,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昏死了过去。
众人一言不发,刘老头也始终再没起来。
一人来到刘老头跟前,问:“死了?”
一人摸了摸刘老头的脖颈子,冷冷地应了一句:“死了。”
一人叫喊着:“店的伙计,赶紧把他弄走,晦气!”
也是啊,人们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啦,也没多大新鲜感啦。
老爷子咳了几声,闭上眼睛继续喝完了壶里的茶水。
“嗯,是个不错的故事儿。”我语重心长地点了点头,屁股离开了凳子。“可这个故事和我想给老丈人买茶叶的事儿,有什么联系?”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