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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相逢

2018-10-28 05:41:48 作者:8兴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永相逢

  透过略有划痕的旧泳镜,前方灰绿色河水显得陌生浑浊

  第一场秋雨刚刚下过,温度说不上是不能忍受的寒冷,水中的砂石和微生物在眼前缓慢的沉降着,水流声音汩汩的,在她的听觉里变成了一股单一脉搏声。她在水中随着惯性漂浮,直到她注意到在靠近水面的下方,混沌的、模糊的白光在跳跃闪烁。

  她潜入河底,贴近河床追踪,下意识地追随着这团光芒,每次都是在快要接近的时候光线就倏然消失,等她浮起头换口气再下潜的功夫,它又出现在不远处的水面下。

  水波坚硬,不柔软,不诡谲。不知不觉间,她游了很远的距离,那团白色絮状的光彻底失去踪影。她把手伸向那片砂石之间摸索,一把一把的全是比拇指还要大的螺蛳。她不断地抓了很多放在胳膊上的网兜里,其中还掺着一把长着绿毛的锁头也被摸了起来。她涮了涮河沙,一并投进了网子。

  当她游回河面时才发现自己离放置鞋子衣服地方已经很远,这里已经到达她从未到达过的水域。天灰蒙蒙的,还有要再度降雨的预兆,宽阔的河面上不见一丝波纹,用来小憩的水中小岛早被远远甩在脑后,河对岸的山麓上升起大雾,正在从山间向大河上一点点笼罩过来。

  「姐姐!」

  小谷的声音从远处的岸上传来,她站在碎石滩上向她挥着手。她也踩着水向小谷挥手,一边愉快地摇晃起手臂上的网兜。

  「我捉了很多螺蛳!」

  「快回来!」

  「知道了!」她横着穿过河面,向小谷游去。

  上岸之后,她把摸螺蛳的网子递给小谷,用干燥毛巾试图擦干头发。小谷拿着一把透明的伞站在旁边,用穿着水晶塑料拖鞋的脚踢着碎石。

  「快把衣服穿起来,要生病的。」小谷从地上把衣服拿起来一件件展开。

  「水好冷,再游一两次就坚持不住了。」她把脑袋伸进套头衫里。

  「前两天已经下雨了,只会越来越冷。」小谷把湿的泳衣塞进包里,又把鞋子脱下来给她,「穿上吗?」

  「不用了。」她光着脚,和小谷一前一后上了河边的大坝,沿着坝上路过了一片长条形状菜地辣椒、蘘荷、紫苏,还有被刨出来的马铃薯

  「今晚准备吃什么?」她随意地问道。再往前走五十米,笔直的大坝将变成下坡,从那里下去就能拐进家中的院子

  「姐姐……」小谷在后面突然小声地叫道,她的脚蹚着大坝两旁爬上来的藤蔓,放慢了步子,「刚才阿舅来,把你的东西都拿回去了,还让你也回去。」

  她回过头,看着小谷尴尬地低着脑袋。她们在大坝上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小谷才开口,「姐姐,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吗?真的决定了吗?」

  「唔……」她看着下方的河水,面无表情回答

  「阿舅只是不太会表达,其实他……」

  她打断小谷的话,又重新往前走了起来,一直下了大坝走进院子里,她把小谷送到楼前。那是一栋很老的楼,周围有几只散步的鸡鸭、一盆没有主人、泡在水中的蕨菜、一把破旧木头椅子,从一层的小窗户里探出今市子的脸。

  今市子既是她和小谷的阿婆。她用粗粗的、略带安慰语气喊道,「孩子,先回去吧,去吧。」

  小野冲阿婆招招手,又看了看面前的小谷,小谷的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在为了哪件事难过。她一手拎着还在滴水的螺蛳,一手拿着雨伞

  「我过两天再来。」她拍拍小谷的肩膀,笑着说道

  她走出院子,踩着从路两旁被风吹下的树花走回去。经过游泳时的跨河大桥,她站在桥身上向远望去,视线中,今市子家的菜地和院子都变得倏然渺小,只能看到一块红色楼顶邻居家的楼顶是橘色,还有几栋更旧的房子,楼顶泛着灰白,这些颜色穿插着,她猜想应该一直延伸到大河的末尾

  河的另一岸,乌绿色的山脉起伏不断,一层一层叠缀着,这是她从小看到大的熟悉景色。山雾比刚才大了许多,混合着桥下燃烧垃圾释放浓烟,匍匐前进似的漫向远处。她埋着头继续往家中走去。

  阳台植物全部都枯死了。她在每间屋子都转了一圈,到处都落满了浮土,冰箱里只有一盒过期的海鲜手握卷和酱油。她的衣服和背包都放在床上,丝毫没有打开过的痕迹

  她把泳衣扔进洗衣机,在客厅自顾自地脱光了衣服。她的目光扫过木制的沙发报纸茶几上的核桃,矮柜上的咖啡机,在朝南的格子架上,还供奉着母亲照片香炉

  蒸腾的热气很快就弥漫在不大的浴室中。盥洗池的镜子上反射出她的影像,她站在热水中闭着眼睛,热气将最后一丝寒冷也驱散了,朦朦胧胧的镜面上,水汽凝成一滴一滴的水珠落下来。

  洗好澡之后,她才发觉老野回来了。他刚关上玄关的门,拎着一个红色的网子,一手扶着鞋柜在换鞋。

  「小野,你回来了。」老野笑嘻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提着网子走到料理池前。「爸爸要煲汤给你喝。」

  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向厨房张望,果然又是从非法途径买来的石林蛙。

  「我不想喝蛙汤,太腥了。」

  「我会放一些姜去味道的。」老野把蛙放进水池,打开龙头冲洗。

  「家里没有姜。」

  「怎么会没有。」老野打开冰箱,又关上冰箱。「好像真的没有了,可以拜托你去买一些吗?」

  「我不去。」她把毛巾搭到晒衣架上,坐在沙发的扶手上看着窗外。灰色的院子里,柿子树的枝头落着一只黑色的老鸹。

  老野兀自继续处理着蛙。他拿着细长的刺身刀伸进池子里,胡乱戳了几刀。蛙似乎发出了类似「哈、嘎」的声音,随着老野的动作丑陋的蛙头被摘下扔进塑胶袋,还有一些不能食用内脏和边角,可能还有蛙的肛门和毒腺。老野把稍作处理的蛙的尸体再次冲洗了一下,扔在案板上,断颈的位置正对着她的视线。

  蛙似乎不会流血,也可能被洗干净了血渍。总之她的胃里涌起一阵恶心

  「那爸爸去买姜,你去屋子里休息一下。」老野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笨重的走出了家。老野并不胖,也不是又高又壮的体格,但是在她眼里,老野自始至终都是笨重的,那是由固执清高自以为是和其他说不上来的因素混合而成的。

  她在卧室的小床上躺下,听见玄关响起关门声后,从书包的隔层深处摸出一张火车票,票的左下角印着从这里到Q市的车次和座位号。

  「要离开这里。」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握着车票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完全黑透了,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打开灯,老野捧着碗从门缝里钻进来。

  卧室的锁很早之前就都被老野卸掉了,他曾经不知是出自控制欲还是何种欲望,向她和她的母亲宣布,「你们不要想着拥有什么秘密,我们是一家人。」

  尽管她那时候有很多关于青春期的隐秘事情,也不敢放在家中。老野有时候会趁着她们不在家的时候去屋子里独自检查,如果被检查到私自藏起来的东西或者信件后果是非严重的。

  「敲门。」她看着老野,但老野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趁热喝吧。」老野放下碗,从门缝又钻了出去。

  她坐在汤碗前面,浅褐色的汤面上漂着零星打蔫的姜片,还有一层稀薄的油花。蛙肉的口感异常粗糙,似乎在沸水里的时间煮的太久,带着一股无法被忽略的土气。她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下半碗,干燥而膻腥的味道在鼻腔中萦绕。

  「小野。」老野又探进头来,「喝完了吗?」

  「还有一半。」

  「唔,唔,我们随便谈谈如何?」老野侧着身子挤进来,坐在床尾的位置。他搔搔头,似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你现在经常不住在家里,是都住在今市子那里吗?」

  「今市子需要照顾。」她没有完全转过身,仅仅侧着身体对着老野。

  「唔……是好事,但不是还有小谷在。」

  「小谷一个人照顾不好,她还要经常回打工的地方。」

  「那不如把今市子接来和我们一起住。」

  「今市子不会来的。」

  「为什么不会来?」

  「今市子不会来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是问今市子她为什么不会来?」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今市子移动着略有变形的双膝在菜地中徜徉喂鸭的画面,然而老野还在不断追问着。

  「今市子她为什么不会来?」他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

  「没有为什么。」

  「好吧,这个问题到此为止。谈谈其他的,小野,妈妈已经不在了对吧。」老野自顾自地说,「每天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家。」

  「听说你前两天还去同学聚会打标分。」

  「那只是偶尔去一两次。小野,爸爸很想和你一直生活在一起,一起生活在这个家里,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每天可以看到你。」

  她低头看着碗里冷掉的蛙汤,黑漆漆的一块肉上覆满力度均匀的刀口。

  「爸爸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小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能明白的吧小野?」

  「我要去Q市,我要去看看这个世界其他的地方。」她没有看老野,也没有回答老野的问题,仅仅是说出自己内心中的想法

  「我不太懂,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一直呆在这里不好吗?」

  她没有再回答,但是这一次,她把头扭向老野的方向,直视着老野黯淡衰老的眼睛,那里面除了年老的衰弱和不解之外,像是一间没有灯的小屋

  「我不太懂你跑到那么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你那种恶心的兴趣,我劝你还是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半夜的时候,她听见门外老野喘息着,祷告般的大喊,「小野,对不起!你一定要原谅我,爸爸不想失去你!」

  她跑下地,想要推开房门,才发现房门已经被死死地挡住了。

  「开门,开门!」门外是哑然的寂静

  入夜的雨早就停了,她把书包顺着窗户扔下去,再慢慢挪出窗台,攀着外墙的水管,纵身跳下花圃即将枯萎的蔷薇丛中。

  金色夕阳即将丛山谷的西侧褪下,河水的波光中,水面仿佛沉浮着细小的金砂。远处的跨河大桥上,一辆往来的汽车也没有。小谷一边收着早上放下的渔网,一边吃惊地复述着,「所以你就这样逃跑了?」

  「对,就这么逃跑了。」

  「结果被阿舅抓到打成这样吗?」

  「是我不小心摔伤的。」她想到半夜敲开小谷的家门,今市子看到她脸上的伤口,立刻拿了止血的草叶和湿毛巾,温柔地帮她处理,而小谷完全手足无措的只会说“姐姐你痛不痛?”“姐姐你不敢这样啊。”诸如此类的话。

  「阿舅他肯定以为你还在屋子里,不过他的心情你也能理解的吧,舅妈已经不在了……」小谷将渔网卷起来甩在石滩上,朝着下一个放置鱼饵的地方走去。

  「我和妈妈,我们谁都不是他的附属品。」她走在小谷后面,用石子丢向河面。

  「尽管是这么说,但是姐姐你要去的地方也太远了,我以后都不好去看你。」小谷在前面回过身,嘟着嘴抱怨道。「不说很远,车票也很贵。到了Q市还要再转各种巴士才能到姐姐的住处吧。」

  「你不想去看看其他的地方吗?离开这里,完完全全离开这里。」她停下来问。

  「外面和这里不一样吗?Q市生活开销要更大吧,姐姐去那里只会更加辛苦。」小谷继续收着渔网,里面除了水珠,一条鱼也没有。

  「今天什么也没有网上来,收获是零啊。」小谷再次抱怨道。

  她把牵引线绕在手掌上慢慢拉上岸,金属的鱼笼里盘缩着一条青黑色的河鳗。

  「是河鳗吧?」她问小谷。

  「是河鳗。」小谷把脸凑近鱼笼,从细细的空隙向里面观察

  「没见过,怎么眼睛是白色的?」她再次问小谷。

  「眼睛白色的,就是白乌鳗,眼睛是黑色的就是普通的乌鳗,我也是第一次见。」小谷答道。

  「眼睛白色是怎么回事?从没听说过。」

  「白乌鳗就像蚂蚁中的蚁后,它们的眼睛已经退化了,全靠其他雄鳗鱼把食物送到嘴边。」

  「这么说白乌鳗就是专门负责产卵繁衍的?」

  「唔……可以这么说,现在正是秋天产卵的时候,这条就很重。」

  「正好可以给今市子带回去炖着吃。」

  「清炖的话,吃原味也很好。」小谷试图把鱼笼中的白乌鳗掏出来,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都不能牢牢地握住鳗鱼的身体,好不容易捉住了,鳗鱼在半空中挣扎着,小谷一下就把它掉到了石滩上。

  鳗鱼翻卷着肚子,像蛇一样抽抽索索地向河水爬去。

  「小谷,快捉住它!」她向小谷发号施令。

  「这……姐姐你快想想办法,我不太敢啊!」小谷一边跳着挡住鳗鱼的去路,一边挥舞着双手。

  「小谷,你不是捉鱼这套很在行吗,快一点,它要爬走了!」她笑着,伸出脚想要踩住鳗鱼的身体。

  「咦?诶诶?」小谷突然停下动作,她面朝大坝愣住了。

  她随着小谷的视线也回过身去。大坝伸向石滩的阶梯上,老野正从上面急冲冲地跑下来,他没有看小谷,也没有看她。他像火车头一样冲向她们的位置。

  「阿舅,我们捉到了白乌鳗!」小谷有些尴尬地假装打起招呼,「快帮我们捡起来吧!」

  老野所剩不多的头发因为奔跑变得杂乱无章,他的拖鞋在地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噪音。他抓起滩涂地上翻拧的鳗鱼,一下抛向了橙绿相间的河中。

  老野的裤脚和手上粘满了粗粝的河砂,他喘着粗气,等水面的波纹渐渐变浅,又反身顺着来的小路走了。

  小谷僵在原地,不知道低着头在看什么。她的手里还拎着滴水的鱼笼,在和河水相连的滩涂地上,鳗鱼爬行的踪迹像一条潦草的生命线。

  她和小谷穿着内裤蹲在今市子养鸭的小院里。头顶的无花果藤已经变成了成熟的紫黑色,太阳已经完全的落下,从破旧的纱窗门间,今市子炒辣椒的味道传了出来。

  「姐姐刚才为什么那样做?」小谷用闷闷的声音问到。「为什么要突然跳到河里去?」

  她掏出一把糙米,向着两头白鸭撒去。鸭子在她俩的四周转悠着,不时发出满足的叫声。

  「突然跳到河里去,我以为姐姐要轻生什么的,赶紧也跳下去。」小谷埋怨着,「不要吓我,我只有阿婆和姐姐了。」

  她听着小谷发出啜泣声,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胛。

  「是我不对,不应该那么做。」她轻轻道歉,「进屋去吧,吃完饭,请你去吃刨冰怎么样。」

  小谷抬头笑了,她回到屋子拿出两条裤子来。两人套上裤子,今市子也从厨房端着菜出来。

  「听说你们捉到了白乌鳗鱼?」今市子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你爸爸过来的时候和我说的,你们捉到了白乌鳗鱼,很大一条,有五六斤重哦。」

  她埋头和小谷一起吃着白饭,兴许是吃到了辣椒,她的鼻子酸酸的。只有今市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他的事情。

  夜市的街道上,她和小谷手拉着手散步。小谷恢复了兴趣盎然的样子,指着两旁的店铺,嘴里说个没完。

  「姐姐,你曾经偷偷约会邻班女生的瘦肉羹铺子哦。」

  「姐姐,你失恋时候常来的煎包店。」

  「姐姐,你毕业旅行前说要给我买的明信片套装,这个文具店也有一样的款式。」

  小谷一家家的数过来,她随着小谷的步伐也一家家的回忆着。在家族中,只有小谷知道她的秘密,也只有小谷会忠诚且大度地包容和维护她。她曾经一度害怕让小谷知道后,她便会和其他人一样离自己而去。没想到小谷听完她的话,只是悲伤地看着她,然后说出「其实姐姐也很辛苦吧。」

  她很感谢小谷,但是从没说出口而已。

  初吻的地方,第一次牵手的地方,放学后经常光顾的小店……所有的地方都留存着曾经悸动时的痕迹。

  「真的要离开这里去Q市吗?」等交通灯的时候,小谷站在十字路口处,突然严肃地再三向她确认似的问,「不再回来了吗?」

  「还会回来的。」她说。

  「确定吗?」

  「会回来的……」

  小谷不再追问,她打定主意般地一字一句说道,「那走吧,在姐姐离开这里之前,再请我去永相逢吃一顿刨冰。」

  永相逢是这里唯一一家做刨冰的店铺,小谷从上学的时候就经常和她一起光顾。刨冰上来之前,她和小谷很有默契地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粉蓝色的霓虹灯在两人的脸上和颈上跳动着。

  「现在点情侣套餐就有优惠,还会送小礼物。」服务生微笑地指着菜单上的优惠价。

  「这是我姐姐……」小谷尴尬地辩解道。

  「那也可以点情侣套餐,反正都是优惠价,还会多增加百分之二十的分量。」服务员拼命介绍着。

  「那就这个好了,多要一份草莓酱淋上。」她把现金递过去,服务员收好菜单走回吧台后面。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将超大份的刨冰和薯条、辣海带端上来,另外又从餐车下面拿来一把精致的黄铜锁。

  「情侣套餐附赠的同心锁,上面还有我们的店名,要常来哦,优惠活动一直持续到新年。」服务生笑嘻嘻地说完,再一次将气氛交到两姐妹手中。

  小谷拿过勺子,从刨冰底下开始挖着吃。

  「这里果然刻着永相逢。」她拿起那把黄澄澄的锁头,没话找话地和小谷说。

  「我以为姐姐不会再点情侣套餐,也不会再想看到这个锁。」隔了很久,小谷头也不抬地边吃边说。

  「为什么,这个便宜了很多。」她也拿起勺子,从酱最多的地方挖了一下。

  「姐姐不记得了吗,国高时候阿舅对你做的事情。」小谷有些为难地说,「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你房门上就挂着这个锁。」

  舌头上的冰碴在缓慢地释放着凉气,她感到最让人不快的记忆正在随着小谷的话语复苏。

  「那年我们也在这里点了情侣套餐,也送了一把永相逢的锁,姐姐还说我们岛的形状就和这锁一模一样。」

  她的身体和口中的刨冰一起,逐渐变得冰冷,微微打起颤来。

  「都是阿舅的错,不应该翻姐姐的钱包。」小谷小声地说。「如果阿舅没有翻到那张合影,也不会把姐姐锁在屋里,这把锁本来应该是我和姐姐快乐的回忆。」

  她适应着早就被刻意遗忘的记忆重回脑海的麻痹感,手里摩挲着塑料纸中的锁头。

  「说起来,那天收拾打起来的螺蛳,也有一把这样的锁混在网兜里。不过都已经长绿毛了,是姐姐那时候扔到河里的那把吗?」小谷歪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她的记忆像溯游的鲟鱼:那是终日阴郁的一年,她在老野将房门打开的瞬间跑了出去,路过黄绿的核桃树和野地,路过一排排如若无人的楼房,路过一截废弃的铁轨,她终于跑到大河之前。那年的石滩由于水位上升被淹没了一半,她在水边枯坐了很久,晃动的水面上,光线是冷冰冰的,她将那把困住自己一个多月的锁头用力扔进了河中,金色的锁飞转着落入水波之中。

  河水混沌地、面无表情地包容了她的情绪,她感觉所有的爱恨,所有的欲望都慢慢下沉,淤积在心里,成了最不可见人的河泥。

  变慢、变淡,她逐渐不再记得这段经历。

  「不记得了。」她放下勺子,将手中沉甸甸的铜锁揣进口袋里。

  粉蓝色的霓虹灯在她眼中逐一泯灭,疲惫感和绝望同时兜头而下。

  「我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梦里,她朝着房间的门口大声嘶吼。

  老野的手紧紧抓着她的领子,他也朝着她的脸用力怒吼,「头发不留长之前再也别想踏出这个屋子!」

  她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的腿和小谷的腿紧紧地贴在一起。小谷在深蓝色的被子里轻轻地沉睡和呼吸着。也许是发觉她的不安稳,熟睡的小谷翻过身,把她拥在怀里,梦呓般地嘟囔着,「姐姐很痛苦的话,就远走高飞吧……」

  隔天早上,她送小谷去搭往临县的车站。小谷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旅行背包。

  「去了Q市,要告诉我地址。」小谷眺望着公路的尽头。公路的尽头蒸腾着一片灰蓝色的水汽,比起她们想要收获的东西,更像是遥遥无期的指示。

  「到时候发讯息告诉你。」她作出打简讯的动作。

  「这段时间好好照顾阿婆。」小谷重复地讲着同样的话。

  「知道了。」她回答。

  「凌晨的时候,姐姐好像做了噩梦,把你哄睡着之后,我想了很久,关于姐姐今后的幸福,突然想通了,也许离开这里,就会轻松了。」小谷说道,「之前我只是很怕失去姐姐,很怕再也见不到了,但是比起让你这么痛苦,我自己也不会幸福,不如让姐姐去寻找自己的生活,那样我也会随之感到高兴。」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小谷,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做的事情。」她终于说出口。

  「真希望,还可以和姐姐在河边一起游泳啊。」临上车小谷转头感叹道,「和姐姐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她向着小谷的车开走的方向挥手。污突的后车窗玻璃上,反射着黯淡的日光,还有大片大片麦田的棕黄色。

  回去的路上,她绕了很远的路,一直绕到那条没有名字的大河前,低矮的坝上,坐着一个看不清晰的人。

  她顺着小路走到坝上,两边的藤蔓向远处铺去,眼前的山腰处又开始下起纱般的雾气,在雾气之间,墨绿色的山林时隐时现,带着零星的黄色和红色,水中小岛上本来生长着一蓬茂盛的灌木,但是随着季节的变换,也日渐枯黄零落。

  她向远处那个看似孤独的人影走去,在近乎快要布满视线的雾间,那个人的样子愈发像是老野。他穿着一件很多年前的夹克,那时是她得奖学金时给他买的,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一直都没有再穿。现在他翻出来,套在身上。

  她走到老野的身边,也坐了下来。

  浓雾从对岸的山腰上完全的弥漫过来,扑打在脸上,带着冷冰冰又潮湿的气息。直到河面最终也看不太清楚了。天上一点光也没有,但又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很久很久,只有雾气流动的沙沙声。天地间所有的声音都接近于零。

  老野在夹克的口袋里摸索出一包香烟,他不熟练地拿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打起火机,烟头燃烧着,忽明忽暗。他迟钝地吐出烟雾。

  她用余光撇着他的一举一动。老野从不吸烟,几乎没有见过他吸烟的样子,上一次吸烟还是她母亲去世的时候。

  香烟的味道如同林火,将她的嗅觉燃烧的一丝不剩。她抱着手臂,躺在坝上。也许过了一两个钟头,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老野一包香烟也几乎要吸完。

  「小野,忘了这一切吧。」老野的声音嘶哑而乞求。

  她枕着双臂,眼睛看向宽阔的河面,在水中的倒影间,一座正在修葺的陌生寺庙映入视线。

  「那是什么?」她问道。

  「好像是陵水寺。」半晌,老野回答。「刚修没有几天。」

  灰色的柱子挑起寺庙的骨骼,随着雾气的流动,那座寺庙很快又被遮住了。

  「妈妈已经不在了,小野,你所追求的一切,都忘记吧。」老野再一次乞求。

  她聆听着天地间的无声,感受着雾气落在他们的脸上和衣服上。不可抑制失声痛哭的冲动和莫名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突然发觉,她在长年的隐藏和期盼之后,不再期待任何人的理解与认可。她所幻想的理解,都变成了困住自己的枷锁。

  小谷的脸,今市子的脸,老野的脸,都像雾一样,变成了过眼的烟云。大地在卷动,围绕着她,环抱着她,脱离着她,她只是个被独立的个体。

  「爸爸,你也忘了这一切吧。」

  大雾开合间,她注视着那座陌生的寺庙,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入冬的时候,距离去Q市还有不到一周,她把行李提早收好放在今市子的住处。她依然在河边的大坝上散步,有时候在那里一边散步一边和小谷通电话。

  「小谷,都还好吗?认识新的朋友了吗?」她向镜头那边的小谷问道。

  「一切顺利,我已经马上要在工厂转正了,也有了自己住的公寓。」小谷用镜头向她展示着自己的住处。「还有统一的供热系统,一日三餐也全由工厂提供,过年就可以回去了。」

  「照顾好自己。」

  「姐姐是不是马上要出发了?」

  「还有不到一周。」她的嘴角藏着笑意。

  「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姐姐那时候就说过,我们的岛的形状就像一把锁,但是把你困在这里的应该一直都是我们吧。姐姐那么善良。」小谷的声音带着歉意,「无论如何,姐姐要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

  她挂了电话,看到今市子从菜地的方向跑来,她的嘴一张一合,随着距离的拉近,她听到今市子干枯的声音,「小野,你爸爸他,出事了。」

  搭车去往医院的路上,她倚在窗前,感觉车窗外的世界都结成了冰晶。她站在病床旁边,从老野打牌的朋友那里听说,老野打标分之后顺着工地的小径回家,结果不知为何掉进了施工的地基里摔断了右腿。

  老野裹着夸张的绷带,躺在一张灰白色的病床上,他的脸上泛着一层病恹恹的容态。他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削苹果,在床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今市子每天都拿着煲好的鸡汤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盛出一碗放凉,再一勺勺地喂到老野的嘴边。

  「医生说下周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今市子和她吩咐着,「孩子,你要多照顾你爸爸。」

  老野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心,然后在枕头上歪着头看着窗外。窗外是一棵叶子落光的柿子树,和家中能看到的那棵一样。老野住院的时候总是爱盯着那棵树不停地看。

  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老野出院了。她雇了一辆车把老野从医院运回了家里。小谷打来电话,她问,「阿舅这样子,姐姐怎么走?」

  她没有出声,小谷在电话里叹气,她说,「姐姐,再过一段时间再走吧?我很快就回去了。」

  她还是没有出声。外面的雪在落着,老野在床上安静地躺着。有时候他叫她坐在床边读书听,有时候他又让她和他一起下棋,还有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是握着她的手,两人看着外面降落的大雪。

  那条河终于在隆冬的当天结冰了,新年马上就要到来。她蹲在石滩上,用石头敲击着结冰的河面。远处的山谷中,不时传来冰块收缩的隆隆声。

  她从今市子的住处提着做好的午餐,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雪早就停了,去Q市的车次已经被更换了两次,再也没有更换的机会。

  进屋的时候,老野正在听电视麻将,他大声寒暄道,「小野,今天带了什么回来?」

  她走进老野的屋子,发黄的墙壁上挂着他结婚时买的红色时钟,一排棕色的伸缩晾衣钩上他上课时经常穿的西服钩在那里。她站在门口,提着冒着热气的饭菜。老野把脸转向她的位置,从医院回来后,老野的双眼逐渐变成了浑浊的白色,黑色的眼珠上像挂霜一样结成一层乳白色的茧。她曾提议买一辆轮椅,可以推着老野到街上随处溜溜,但是被老野回绝了,他说不想被认识的人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阿婆做了你爱喝的五谷粥,还有一些野菜。」她把饭菜盛出来,再把筷子放在老野手里。

  「这味道,果然还是吃不惯。」老野撇撇嘴,一边用嘴唇吸着变凉的粥。

  「我收到了Q县最大报社的聘用书。」她吃着野菜说道。「小谷很快也要回来了。」

  「那天我和今市子通了电话,她说院里车队有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和你差不多大,家里也离得不远。」

  「报社还提供了住处,就在交通中心的旁边,回来也只要不到三天的时间。」

  「我和今市子说可以约到家里来见见,你们肯定有很多共同语言,比和爸爸能说的要多。」

  「我计划下周如果没有意外,就去报道了。」

  「我也到了要抱孙子的时候了,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怜宫。」

  「我要走了。」

  她放下碗筷,结束他们之间重复了一个冬天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之后她回到卧室拿起背包,手在隔层深处摸索着车票,然而除了稍有冻硬的尼龙纤维之外,那个暗兜里一无所获。她再次回到老野的房间,在他床边的垃圾桶里,那张去往Q市的车票被撕的粉碎。

  「小野,你的一生都只能是我的。」老野平静地向嘴里扒拉着粥和野菜混合的稀饭。「你哪里都别想去。」

  她的眼前,老野变成了一条庞大的白乌鳗,他的双腿由于长期不运动的缘故萎缩成两条青黄不接的枯木,他脚上的静脉格外的突出,变成了幽蓝的死路。

  她忍不住的想要呕吐,于此同时,老野用那双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双眼,向她微笑着。

  「小谷,我要走了。」她在电话中向小谷说,那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昏暗的天光下,冰蓝色的云絮起伏着覆盖在眼前的城市上,星星还缀满头顶,月亮正要西去,她的轮廓显得模糊而决绝,她听到嘟嘟的盲音响了很久,小谷才懵着头接通了电话。

  「是怎么回事姐姐?」

  「我带爸爸一起前往Q市,那里有更好的医疗条件,我总要带他试一下。」

  「那也好,阿舅的腿还能下床吗?」

  「得到好的治疗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唔,好,不过这个车次也太早了吧。」

  「再晚点人多了,轮椅也不好推上去。」

  「那姐姐到了要告诉我地址,也许过年我会直接过去看你。」小谷迷迷糊糊地说着。

  「我已经拿到了报社的聘用书,到了会给你地址,你可以直接过来,我会让今市子也直接过来,我们一起过年。」

  「好哦,姐姐,我还是有些困。」

  「那你睡吧,打扰你了。」

  挂掉电话,在昏暗的房间中,她背上书包最后转了一圈,落满尘土的地方依然落满尘土,然后她踩在凳子上,把架子上母亲的照片向下扣住,香炉也灭掉,之后关闭了自己的房门,在门锁的地方,她轻轻用手指抚摸了片刻。到了老野的房间前,她没有多看一眼,那里面充斥着一股皮肤新陈代谢的腐朽味道。

  在玄关处的浴室门口,她静默地站了好久。没有灯光,没有窗户,没有任何气息的存在,除了浴室的门,这寸空间里任何气孔和透光的地方都没有。

  她望着那扇黑暗的空间,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在将近半个钟头后,她阖上门,在浴室的门闩处挂上一把崭新的铜锁。

  寂静中,她坐在台阶上蹬上靴子,把背带最后在肩膀上固定了一下,门外的冷气撞上她的鼻尖。她深呼一口气,在幽暗的回廊上,一团闪躲不定的白光悬浮在空旷无声的头顶,她关上身后的家门,像最初那样,她独自追逐着那团神秘的白光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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