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案

　　壹龙哥一大早就暴跳如雷，原因是自己店门口的老树根离奇失踪了。没人知道这个老树根是他从哪搬来的，龙哥搬到这里开店的第一天，它就立在了店门口。龙哥从不坐它，也不许别人坐它，只当个茶几，在上面吃茶喝酒。龙哥报了警，虽然知道没什么用。警察对他没个好脸色，可能因为龙哥着实给他们找过不少麻烦。警察还是带他一起回局里去查了监控。在模糊的录像中，看到两个猥琐身影，开一辆三轮摩托，停车，俩人手脚麻利地把在龙哥口中价值连城的老树桩，搬到了三轮摩托上，扬长而去。“这他妈有没有王法了？我要立案调查，必须找到这两个小兔崽子！我要弄死他俩！”“同志，首先请你注意你的语言和情绪。然后，现在情况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一截破树桩，我们跟着你忙活了大半天，够仁义了，你这东西值多少钱，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这没法立案！”龙哥其实心里是清楚的，就算是立了案，警察也不会去查他的破事。他跟这里的几个民警是再熟不过了。特别是在上一次喝多了酒，在街上被几个年轻后生给狠揍一顿。还有上上次，也是喝了酒，砸了一辆好死不死怼在自己店门口的车以后。不管是谁报的警，龙哥都未曾感受到人民公仆的关怀。回家龙哥就拧开了一瓶酒。绿玻璃瓶五十三度的二锅头。自从他的杂货店卖上了酒，邻居天天都能看到醉醺醺的龙哥，一大早就在口袋里揣瓶酒，背着一只手在马路边指点江山，时不时拿出酒瓶嘬一口。大家都说，龙哥店里的酒，卖出去的不如他自己喝的多。龙哥也不是一来就爱喝酒，爱上一件事，和爱上一个人是有相似之处的，都要一段过程来培养对它的感情。这道理龙哥很清楚。一见钟情最不靠谱。你只有充分详尽的了解了它，才能去说自己确定的爱上它了。酒也是这样，人也是。又比如，爱上什么，从来不需要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好让这爱显得更加理直气壮。更不需要它因为这爱报答你什么，你只管爱就是了。酒也是这样，人也是。但对龙哥来说，爱上一件事，和爱上一个人又有不同，因为人会越变越坏，但酒只会越久越香。所以爱一个人会越爱越少，但爱酒不会。贰龙哥现在是两个闺女的爸爸了。不巧的是他还有三个姐妹，没有兄弟。按老家的说法，老李家就在他这断了根。龙哥也爱抽烟，但他抽烟的时候，不像别人一样，用食指和中指夹烟，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一次喝多了，龙哥说不爱那么拿烟，他过世的爹就那么夹烟。他说爹虽然到走都没因为这个骂他，但他知道爹想抱孙子。第二个闺女生下来的时候，还没开放二胎，龙哥交了罚款，媳妇也被强制结了扎。从那以后，他抽烟更多了个不寻常的习惯，他甚至不用正常方式打开一包烟，反从烟盒底部打开。龙哥烟瘾大，一天得两包。但不如他的酒瘾大，从早喝到晚。因为酒，家里老婆没少跟他生气，越生气他就越想喝，于是也就越生气。小时候，龙哥和三个姐妹跟着爸妈，在内蒙地区长大。到他小学毕业那一年回的山东老家，一个不算发达的内地小县城。刚回来那年，因为口音不对，在学校里经常被欺负。直到有一次他拿锤子敲坏了经常偷他自行车气门芯的同学的膝盖。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因为那次事故，被学校勒令退学，但体育老师坚持保住了他。可能因为从小在草原上追黄羊，龙哥小时候跑得飞快，像是永远不知道累。回来后在市里参加长跑比赛都经常能拿好名次。但毕业的那年，体考结束，信心满满的龙哥，在家等来的是自己落榜的消息。优良的身体天赋，并没能成为他人生的转机。内蒙广袤的草原，没有慷慨赋予他在黄土地也能甩开膀子的本钱。等到立了业成了家，体育老师来找过他一次 ，说他考试那一年，他的分数是稳稳能进省体校的，但是他名额被校长的儿子冒名顶替了。大概龙哥就是从那时候起喝酒的？我也不清楚。但龙哥每年的教师节， 还是会去老师家，送点能送出手的东西。龙哥说，希望老师后来压根就没告诉自己这档子事，还说他是个好老师。叁刚毕业的时候，虽然落了榜，但是心高气傲的龙哥，没有跟不上学的同学一起进厂，那个四四方方的厂房，装不下龙哥的气，是心高气傲的心气，也是跟这个世道较劲的一口硬气。龙哥只身去了嵩山少林寺，想学武，学李小龙，把武术发扬光大。在那遇到了一个大师。叫林师傅，林师傅不是少林寺的扫地僧，是个古稀之年的俗家弟子。林师傅练的也不是外家横练功夫，是气功。龙哥想，这次跟对了师傅，正好让他出一出胸中恶气。师傅带着他每日练功，说管教他练上三年就能一拳打死牛。但才过一年半，龙哥就被娘强行拉回了老家。因为龙哥的爹，在一次看望龙哥大姐路上，走得急，摔了一跤，噗通倒在地上就没起来，没过去，但是得了脑血栓，就瘫在了沙发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路不能走了，饭也不能自己吃。回家以后，龙哥一腔热血没被浇熄，不去上班，就在家练功夫。当妈的看他执着，虽是发愁，倒也一直没太埋怨他。龙哥每天早上一大早就出去，吸收日出精气，不管冬夏都光着膀子，在菜地里摆开架子打拳。具体是个什么拳法，林师傅没来得及告诉他，龙哥也没来得及问。练功将满三年的一天晚上，龙哥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家，这天家人不凑巧全都忘记带屋门钥匙，急得团团转，龙哥见状，一拳打碎了木门……上面的玻璃。然后从里面拧开了锁，但因为用力过猛手上血管被玻璃扎破，血流不止。大姐见状急急忙忙要带他去看医生，龙哥打死不同意，说着么点小伤就去看医生，要被师傅知道了肯定不肯再认他这个徒弟。忍了半个小时，血还在流，龙哥一个踉跄躺在了地上，晕晕乎乎，隐约记得被一群人拖上了三轮车。到了医院，医生拿刀给他切开的血管，挑出了血管里的玻璃渣子，还说再晚来一会，人就失血过多没了。龙哥开始对自己练的气功有点怀疑，琢磨着，这光练气，不练肉皮，好像也不行。就又搭上火车去找林师傅，想再向师傅请教一门外家功夫。到了山脚下师傅的茅屋，屋门紧闭，还上了把锁，师傅原来从不上锁。向山里的村民打听，才知道林师傅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个雨天，失足从山上跌下去的。去师傅的小坟头上了柱香，龙哥头也不回的就回了家。去跟大姐学着做生意，开门市了。肆开日用杂货店，开始也不挣钱，龙哥这脾气也受不了天天在店里闷着，就找厂里的同学，低价搞来一辆三轮摩托车。拉着自己的货，去乡镇搞批发。这个活辛苦，起早贪黑、风吹雨淋的，城里除了他没几个人肯这么干。龙哥一天跑一个乡镇，不大的县里正好有七个镇，一周七天，一年到头不休息一次，靠这么干，挣了一笔钱。家里开始催婚，龙哥条件不差，肯吃苦，会挣钱，长得也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但家里的娘显然比龙哥更有主意，龙哥看上的女孩，娘一概瞧不上。领进家门两三个，娘都不让往家带第二次。一来二去，整的龙哥也没了心气，索性顺了娘的心意，找了个在医院上班的文文静静的雀斑女孩。踏实过日子。结了婚，龙哥还是照旧，天天下乡搞批发，家里还得雇个伙计看店，给的工资比在医院上班的媳妇还要高。一进一出，两口子合计了合计，媳妇从医院辞了职，当起了老板娘。俩人把生意做得挺红火。结了婚花光了积蓄，第二年一年攒的钱，就添了辆厢式货车。一来能拉的货多，二来能遮风挡雨，没那么辛苦。小日子满满的都是奔头。但好日子过了才三个月，车被偷了。刚买车的三个月，龙哥天天晚上睡在车里，巷子里丢过车，晚上又没有路灯，晚上龙哥在家吃过饭，和老婆亲热完了，就去车里睡。唯独就一天晚上没去，那天媳妇告诉他好像是怀了孩子，龙哥打心眼里高兴，多喝了两杯，晚上跟媳妇在房里说了半宿悄悄话，就索性没去车里睡。第二天起床，车就没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盗窃，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第一次跟警察打交道的龙哥，还有警察。但在当时，路灯都没有普及，更别提监控。那时候龙哥还不知道，以后有了监控也没啥用。这件事，对龙哥的打击并不是难以承受，看着媳妇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还是满心欢喜去送货。但命运似乎跟龙哥又开了一次玩笑。老婆生了个闺女，紧跟着，龙哥的爹没熬过这年的冬天，这两件事应该是没有必然联系的，应该没有吧，他只能对自己这么说。家里没有人会说道这些。姐姐妹妹们，都理解龙哥，但也只能是理解他。龙哥闺女两岁这年，龙哥最小的妹妹结婚生子了，是的，生子了，不是闺女。到这为止，龙哥的大姐生的是儿子，三妹是儿子，最小的小妹，也是儿子。自那以后，龙哥觉得，没有人能理解自己了。伍到龙哥丢树桩这天之前，龙哥先后又丢了一辆厢式货车、一台电脑、店里所有的香烟、还有三条好狗。龙哥养狗是有一手的，他从不养名贵的斗狗，但他的狗总比斗狗要骁勇，抓山鸡撵个兔子的不是问题，可能这就是龙哥的问题，他养的狗太出色，总被人惦记着。想必他的厢式货车，还有电脑，他的烟，在别人看来，也都是一样的出色。龙哥是顶慷慨的一个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就是丢了第二辆车以后，他决定不再批发了，就做零售，于是因为他的驻店，店里突然多了很多老顾客。仿佛是所有的人只要愿意坐下来跟龙哥抽根烟喝杯茶，就可以从他这里拿走商品。龙哥从来不记欠条，大手一挥；“拿着去用，谁没个不宽裕的时候。”每当这时候，她老婆都会默默拿起笔记本，记下是谁，什么时间，拿了什么东西，价值多少钱。让龙哥奇怪的是，这么个粗枝大叶，总是算错帐的婆娘。在这时候，像个相当精明的会计，就像当初在医院做的不是内科护士，而是财务。让龙哥更奇怪的是，婆娘这个人过日子，只是手懒，但嘴却一直勤快利索。店里的货品多数是落了层灰的，脏衣服也都码成一堆像是叠罗汉，她像把力气都使在了口舌上，总能变着法数落家长里短的不如意。她从什么时候嫌弃龙哥的，谁也不清楚，就像谁也不清楚龙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常常喝酒一样。也许，恰好是龙哥常常喝酒的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常常讨厌他了。龙哥酒品不好，是街坊四邻都知道的事，他喝了酒，就像有股恶气，从腹中提到了嗓子眼，只等有人撞上枪口，就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在一次酒后闹事被拘留半个月之后，媳妇带上只有两三岁的小闺女回了娘家。龙哥从不真正讨厌她，也不怪她。只是也不太好去登门找她了。细想跟自己之后，她丢了工作，嫁了个醉汉，如今带着个孩子回了娘家，改嫁怕是都难了。喜欢她吗？当初多半是有的。只是日子一长，那本就些微的喜欢，早就消磨殆尽，剩下了些习惯。但直到她下定决心，确切地离开了，龙哥才知道，原来那些在自己看来本不值一提的习惯，总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对他眉开眼笑。才知道原来贼老天，不总是对他冷酷无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