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出岫

　　云长到十六岁，她娘就开始忧心忡忡了。逢到有人夸赞云的美时，她表面上笑微微的，心底却不免要叹口气。女孩子长得太过出挑，终归不是一件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谁说不是呢！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花朵一般的模样？可到头来还不是嫁了一个瘸腿的男人。事实上，她刚嫁过来的时候，男人还是健壮的。只不过无父无母，家底穷罢了。当时，男人在外地一个矿上下井。结婚不到一年，男人就吃了‘‘劳保’’，拖了一条瘸腿被遣送回家。对于那次事故，男人一直讳莫如深。有时，她甚至怀疑，是他自己故意所为。负了伤，不仅可以回来看住她，还可以吃着一份公粮。她不敢多想了……可这些年他就是这么看着她的，而且看得很紧。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娘，生得亦是花容月貌，却给一个土财主做了偏房。从此忍辱含羞，受尽了正室的欺凌。后来，世道变了。大地主的小老婆，捱不过日批夜斗，终究选择了自尽。她想，这就是命。是命注定了一切的不幸。而她的不幸是连环的。那年，在集市上，她请并不相识的一个男人帮忙挑选一把镰刀，只是多讲了几句话，就被她的瘸腿男人看到了。回家一顿好打，肚子里刚刚四个月的孩子就被流掉了。自此，她在人前便矮了一截。因为，她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也只能有一个女儿了。云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唯一中的唯一。但云却不懂为娘的心事。云兀自长着，一天比一天俊俏。那做娘的心里，就一天比一天惶惑。她不让云自个儿去集市上，因为街面上有的是小混混。她也不让云和同龄的女孩们结伴去看电影，因为在夜色的掩盖下，那些不安分的小青年们总会偷偷地去拽姑娘们的衣襟。每逢这些时候，云总是委屈的。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就泪光闪闪，长长的略带卷曲的睫毛帘幕一样垂了下来。娘管她管得太严了。而娘也有娘的苦衷，娘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么惹眼的姑娘，走哪儿都招风啊！何况，娘心里还搁着一个魔咒，长得太好的女人难得有一个好的归宿。娘只想让云避开它，娘只想让云顺顺当当地长大，到时候，订一门好亲，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云十八岁那年，春日里一季无雨，田里干得下不了种。眼看就要芒种，村里就许了一台神戏来祈雨。戏班子来的那天，娘对云说，你把西厢房收拾干净，有客要住呢！云就在头上系了块帕子，持了一把鸡毛掸子，那些细小的灰尘就在阳光里飞舞起来。炕上刚铺好席子，队长就领着客来了，一老一少，各扛了一铺盖卷儿，是戏班子里的人。云不敢正眼打量来人，只把目光落在那行李上。好轻薄的被褥啊！云忍不住扭头对娘说，娘！炕上再铺一块毛毡吧！娘就依了云，翻了一块旧毛毡出来。云上了炕，铺好毡，一抬头，发现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目光相触，云羞红了脸，那人亦回了神，只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真好！云这一下午就有些神思恍惚。她不由得要去回味那灼灼的目光；不由得要去想那张俊朗的脸庞；也不由得要去咀嚼从他口里轻吐出的那三个字。但是云不敢再去看他。晚饭时分，那些唱戏的人就从各自借宿的人家走出来，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村中的粉铺内起了大灶，那些晾晒粉条的木杆被撤了下来，一口大铁锅和一些粗瓷的缸啊盆啊被派上了用场。云隔着窗户看到，他端了一个搪瓷饭缸，一手拿了双筷子，敲着缸沿，哼着曲儿，轻快地走了出去。云注意到，他穿了一件黑底白点的衬衫，一条上肥下紧的灯笼裤，整个人显得那么潇洒飘逸，英气逼人。长了十八岁，连镇上都少去的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新潮的装扮。而云自己，还是穿着娘裁剪的水红色的小袄，一双缀有袢带的圆口布鞋，像一朵长在山坳的野菊花，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晚饭比往常早了一些。饭后，娘说，自己的右眼皮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于是，搬上板凳去戏场子里提前占地儿的事，就不让云去了。她吩咐自己的男人，板凳一定要放在场子中间，看戏时越靠里面才会越安全。这台戏连唱了五天，娘的眼皮就连跳了五天。到了第五天，戏就该杀了！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好些惆怅。这戏要一直唱下去，该多好啊！一大早，娘和爹就去山顶的庙里敬神了，云留下来看家。庙里，云的娘跪在神像前，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云也大了，快该嫁人了！祈神保佑她找个好人家！这几天我右眼皮一直在跳，祈神保佑平安无事吧……末了，她上了双份的布施。最后一场夜戏，演的是《穆桂英挂帅》。舞台上，那个身着白色战袍，一杆银枪舞得出神入化的杨门虎将，就是他。云看得如痴如醉。想到早上，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他过来说的那些话，云就觉得面红耳热。再看看台上英姿飒爽的他，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而朦胧的感觉，从云的心头涌起。戏的结局当然是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大幕落下，云的心里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娘看她闷声不响的样子，问道，这戏演得不好吗？云摇摇头，心事重重。次日凌晨，戏班子就走了。据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赶场。太阳刚刚爬上山顶，村子里的人们就发现，云的娘，疯了一样地到处找云。起早上田的一个人说，拉戏班子的大卡车上，坐在堆得像山一样的箱笼间，颠来簸去的人中，有一个女孩，很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