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 ‖ “青春诗会”之年微漾诗选

　　年微漾，1988年生，福建省仙游县龙坂村人。

　　本文已授权

　　小城故事

　　大体是平静的：榕树的浓阴

　　覆盖公路。偶有汽车开过

　　带来转瞬即逝的幻想

　　从西河到四桥，有段废弃已久的江面

　　夜里，船只屈指可数

　　仿佛正熨着一件发皱的纪念品

　　是的，礼物有时替我们说出

　　难以启齿的感情。一件布偶、一块石头

　　或一只铁罐，都是来自身上的器官

　　那年十月，三角梅凋谢

　　城中小小的房屋，窗户向北

　　没有可供发愁的明天

　　你站在巷口简短告别

　　巷子里有家杂货铺

　　女店主靠生火捱过寒冬

　　小火炉上火焰在跳舞

　　我也想有这样的妻子

　　她爱这个家爱得噼啪作响

　　遥远的回想

　　天亮时鸡犬相闻

　　祖母摘下木质门闩

　　她要去渠道汲水，怀抱贡品和香烛

　　初二是祭祀土地的日子

　　新鲜的菜叶浮在水面

　　缓缓流过土地社

　　田野间处处弥漫着稻草的香味

　　露珠在荷叶上滚动

　　对蚂蚁而言，那声响如同惊雷

　　年幼的孙女，此刻尚枕着神灵的庇佑

　　一个香甜的梦正在发生

　　她被抱养到这里，已经十四个年头

　　有一天，她听见木盆中的水

　　用清澈倒影，议论着她的美

　　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

　　中年的邮差回到村里，将一封信

　　准确投递。小暑的清晨阳光滚烫

　　他知道信纸上写的字字都是火焰

　　在一九九七年

　　斧声劈掉了山谷的清晨

　　从松树枝头震落的霜凌

　　有几块掉进了伐木工的衣领里

　　秋天，正在安详地逝去

　　有人单脚支地，抬头看云

　　在自行车上完成简短问路

　　一个节日，告别县城回到乡下

　　宫观里信奉三一教

　　它们被修出歇山顶，和精巧的龙柱

　　眼见炊烟升起，衰草枯黄

　　厨房中孤独的勺筷

　　碗碟里寂寞的冬笋

　　孩子进山去喊外祖父

　　早餐冷却，但山上只传来

　　墓碑的回声

　　那时何其快乐，一家人围着圆桌

　　吃年夜饭，就像一捆木头

　　手拉着手跳进篝火

　　离岛

　　海风吹过数排木麻黄

　　不断有树叶掉下来

　　落叶堆在一起，就像香灰

　　一天之中，潮汐借助涛声

　　在岸上修筑宗祠。沙滩嵌满了残壳

　　铁蒺藜锈迹斑斑：它们都是乖顺的子孙

　　两顶头盔一台机车，迅速消失于

　　入夜的公路。午后下过的暴雨

　　很快也将蒸发自己的踪迹

　　在海的对岸，始有灯光渐次亮起

　　那里是厦门，也可能是漳州

　　但没人知道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一位老人从镇公所回到家

　　墙上挂着妻子的照片。没能爱她至死

　　是辛巳年以后，他活在世上唯一的痛苦

　　道路拨开高粱，向北方山坡爬去

　　地势升高，光阴下降

　　一颗星辰再往南，就化作了东海的一滴水

　　立秋赋

　　七月台风掀开屋顶，竹梯子架在

　　撩檐枋下。一个人的孤独无人搀扶

　　他坚信万事万物皆可修补

　　斋醮的铙钹声，抄小路追赶上麻雀

　　麻雀去意已决。田园立秋，砖色红润

　　壁虎守在墙上有如孝子

　　我拢着妻子走在返乡的路上

　　那里，曾发生过初恋。旧事重提

　　我并未因时过境迁心生感伤

　　不断有风，在芦苇顶部练习站立

　　此时若无一泓清潭，这周而复始的失败

　　如何能在人世可能中，被一再复制

　　妻子向我问起后来的事。她今天

　　垫着一层浅浅的粉底，新婚半年

　　修族谱的人已将我俩印在一起

　　路边看见两只野猫：一只橘黄另一只纯白

　　被青绿山水包围。它们是不被祝福的一对

　　却也是爱得最深的一对

　　涌泉寺

　　庆历六年秋，接引大宋进山的

　　是邵去华、苏才翁、郭世济和蔡君谟

　　他们后来把游记勒在悬崖上

　　山川寡淡，世人多情

　　石头乐于贡献皮肉

　　却不愿显露刻骨的悲悯

　　眼见天色渐暗，一群人徒步归寺

　　今时回荡的笑声

　　恰是九百多年前那阵笑声

　　一座廊院，分给寺庙三间草堂

　　月光摸到宗师祖庭

　　剃度成为一炷青烟

　　粗编的草席面墙铺开

　　被顽石打败的古代

　　正在割让子孙的尘缘——

　　僧侣和官兵行礼作揖

　　身后各有一段蜿蜒的山路

　　像骑着两条龙在松海相遇

　　鼓山居

　　万籁阒寂。睡眠抚摸着人群

　　山泉放下鞭子而虫唱独醒

　　秋天的假声无人认领

　　借助一个转音，秋风俯冲山下

　　灯火辉煌的城市

　　夜晚是那里唯一的缺席者

　　邻居从远处发来短信

　　大量篇幅用在了道谢

　　他交代的事情，已得到妥善解决

　　红尘中，腹背受困的子民

　　知恩感恩的众生

　　他们可怜又可爱

　　坐在大雄宝殿的台阶前

　　夜露悄悄下了很久

　　廊庑相连，影子拴在立柱边

　　——这匹漆黑而瘦削的老马

　　多么倔强！在我身后，它立下宏愿

　　要向豆粒大的烛光索要草原

　　闽江学院记

　　今天全城都在下雨

　　大学新区的报告厅

　　有场活动即将举行

　　午后，电流经过致辞

　　校准十九岁。一位少女除了长发

　　暂无他物可供忧愁

　　车辆在飞驰，林荫广阔

　　红雨伞蓝雨伞绿的黄的

　　几条流浪狗相互撕咬

　　可怜的小生命，它们最终都没有

　　松开输赢——如果失意可以

　　包容失意，也许就能搀扶共度严冬

　　不如去郊外的飞机场

　　看飞机起降，行李箱内塞满

　　回忆和浮名，沿着传送带慢慢地走

　　宽大的玻璃是一种植物

　　上面结满了雨声，但从不挽留雨水

　　就像命运对人类的认领

　　今春惜别水东街

　　整整三年过去，没有消息传来

　　这次，想来是永远地离开

　　屋外是江流、舟影、竹林和青苔

　　等一场雨发完春天的脾气

　　桃花就会盛放。年年都是如此

　　美啊美，美过了从前的荒唐

　　满地落英堆积，狭长古道上

　　托举着一个人半世纪的好名声

　　清晨晨练，肢体上镌满物质的鞭痕

　　是的，让一棵树孤芳自赏

　　本属于心不忍，何况彼时还坐在

　　会议室里约法三章

　　途经花香的一半，我目送他远去

　　他行将衰老的病体

　　孤独地行走在人间里

　　哦！一个人该有着怎样的悲怆

　　让整个尘世也心怀亏欠

　　才会对他一再深情地挽留

　　江口镇月夜

　　三角梅在傍晚，像一句口号

　　灯具统治光，留下航迹的飞机

　　行驶在不左不右的蓝中

　　父亲靠近电视机，取出今晨的新闻

　　他已经老了，不再容易激动

　　自从曾祖母去世，有人永远地失去

　　一个问安的早晨

　　那时星期三，阴影在踱步

　　鸽子盘旋，浪花尚未完成雕塑

　　一排芒果林，不时朝地面

　　砸下拳头，以对抗时间积攒的敌意

　　而我差点就站到强者那一方

　　直到看见大海——那个以月亮

　　为信仰的老人

　　每逢黑暗，他都如此低落

　　只有明亮的品质，才令他一再澎湃

　　菜溪岩南下

　　草甸上开满红色的野花

　　她们吃光了风

　　使天地恢复宁静

　　在春天，我只有席地而坐

　　以叶为卒

　　以花为帅，与群山对弈

　　这无路可退的人生！渡过少年时光

　　并未左右逢源

　　当夜色如墨，有凝重的杀气

　　我多想背动整个朝代，冲过前朝的廊桥

　　身后的树木笑而不语

　　这一步险棋，显然经不起他们的推敲

　　午后的渔村

　　午后的渔村，跟她的名字一样安静

　　适合躺在院场上酣睡

　　看远山就像一方红木雕成的圆桌

　　而海鸥

　　就是此起彼伏的酒杯

　　我与山风对酌

　　似有仙风道骨

　　管什么世上已千年

　　下一场雨

　　就是写一首长诗，寄给唐朝的李白

　　和宋代的苏轼

　　我们有共同的信仰

　　不同时代的诗人，在云层上修筑铁路

　　将一轮月亮

　　从古代一直运送到远方

　　空房间

　　我坐在空房间。暗红色大门紧锁

　　悬挂的钟表

　　装满时间的心跳

　　已经多久了？门外是走廊

　　被用于行走

　　安上唯一的路灯，就构成了告别

　　站在楼道上

　　离灯两三米，影子会正好

　　够到你的泪

　　这时候的孤独最长，是黑色的

　　像二零零八年

　　我寄出了你

　　大雾是信封，汽笛是邮编

　　只是至今尚未重逢

　　你漂泊路上

　　是一纸回信

　　石室岩

　　有人爬上山顶是为了

　　变成山的喉结

　　大声唱歌。而我们在此作别

　　像碎纸屑一样活着

　　纷纷落在未知的村庄

　　黄昏是一句歌词

　　黑夜也是。甚至云层、树影

　　和泥土

　　但我们无所事事的一生

　　总容不下

　　半个多余的词汇

　　雨点扫在脸上，像责骂，也像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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