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一死,就缓解了我们全家的压力”
我大三那年,每天都过得忙忙碌碌,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做兼职。
星期三下午没课,辅导员给我联系了一家培训机构让我去面试。
我匆匆吃完午饭,正准备去等公交车,就接到闺蜜乐容的电话:“家文,快点回宿舍来,你那个后妈带着你弟弟,正跪在我们宿舍楼下呢。”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
远远地就看见继母李海燕带着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康家乐,正跪在我们宿舍楼下。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来来往往的人本来就多,已经有不少看客正围在他们身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海燕看到了我,立刻推了一下康家乐,康家乐“哇”的一声哭起来,大喊:“姐姐,姐姐,你一定要救救爸爸啊。”
李海燕不停地磕头,一边磕一边哭说:“家文,父女没有隔夜仇,你爸爸把你养这么大,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啊。”
在旁人好奇的询问中,李海燕讲诉了康明凯,也就是我的父亲,在一个月前查出了尿毒症,医生建议尽快做肾移植手术的事。
一家人都去做了配型,只有我的配型成功了,然而我却无情地拒绝了。
六月的太阳已经火辣辣的了,李海燕母子俩跪在地上,一脸的泪水和汗水,看起来着实可怜。
而我只是冷眼站在旁边不说话,也不拉他们起来。
李海燕的哭诉博得了看客们的同情,那些窃窃私语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
“真冷血啊,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救。”
“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个这么心狠的人。”
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喜欢跪就跪去吧,喜欢演戏就演去吧,“苦肉计”就能让我妥协吗?
十几天前,很久没有见到也没联系过的爷爷奶奶,通过小姨要到了我的电话。
打电话告诉我康明凯患了尿毒症,一家人都要去做配型,让我也去。
我能听出他们话里的意思,如果我不去的话,他们就会来学校带我去。
我不想他们来学校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再说了,配型这事能不能成功还两说呢。
如果不成功,也就免了康家人的骚扰,万一成功了,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结果出来,他们一家人喜极而泣,父亲的那些哥哥妹妹和一大众比较近的亲戚们都没有配型成功,但是我配型成功了。
我看着他们如释重负,又无比殷切地望着我:“家文,你爸爸的命就全靠你救了。”
康明凯,我的父亲,一脸慈祥地笑着,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欣慰和柔情:“家文,爸爸的好女儿……”
不等他说出更多煽情的话来,我冷冷地开口道:“我不会捐肾给你的。”
那一天,我被康家人围攻,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
这个试图用亲情绑架我:“家文,这是你亲生爸爸,你忍心看着他去死吗?”
那个试图用道德绑架我:“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好歹也是父女一场。”
“那我妈呢?”我冷笑一声反问这一群人。
他们也知道我的意思,尴尬地相互对视一眼,又看向康明凯。
康明凯只好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解释着:“那时候咱家情况特殊,是我对不住你妈,再说你妈走后,也算是缓解了咱家不少压力呢。”
情况特殊?呵,不过是还没有生出儿子来继承他这一脉罢了。
我不想再理会这群无理又自私的康家人,转身离开,思绪也开始飘远,还是在这个医院,还是这个病区。
12年前,我的母亲,也在这里住院,她患的也是尿毒症。
我忘不了,我的父亲拉着我母亲的手安慰她,他会和母亲的娘家人一起去做配型的,如果配型成功,他会毫不犹豫地捐肾给她。
母亲感动得直落泪,我们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
那时,我觉得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虽然,那时候每天陪伴我照顾我的都是母亲,而这个父亲却严重缺席。
但他愿意为了挽留母亲的生命而努力,我就不怪他。
而父亲的形象也在我心里瞬间高大起来,并且充满了爱。
我忘不了,配型结果出来,母亲的娘家人都没有成功,但父亲却配型成功了。
父亲当时的神色极度震惊。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医生求证,亲人一个都没有成功,他明明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啊,怎么会成功呢?
医生笑着说:“虽然陌生人之间概率极低,但并不是没有。”
这个时候,父亲才知道,母亲并不是外公外婆亲生的,她是外婆捡回来的弃婴。
而父亲积极参与配型,不过是想表演自己是多么的情深意重。
他以为,母亲的娘家人肯定会有配型成功的,而他,和母亲没有一丝血缘关系,怎么可能配型成功呢?
他欢脱地积极地展示着自己的情深意重,却不料转眼中了大奖。
我忘不了,母亲在听到父亲配型成功的消息后,原本已经黯淡却再度变得明亮的眼睛。
我忘不了,父亲声嘶力竭地吼着:“不,我不捐。”
母亲的眼神瞬间黯淡,脸色一片死灰。
她握着我的手,那么的无力。
我更忘不了,外婆跪在父亲面前求他捐肾时,他那冰冷的声音:“人都是自私的,我还年轻,还没有生儿子。
捐了肾,干不了重活,有没有后遗症都很难说,我不能为了别人的命赌上自己的命。”
虽然,那个别人是他的妻子,他女儿的母亲。
我躲在门后,看着年迈的外婆卑微地跪在父亲面前,老泪纵横,却打动不了他那颗坚硬的心。
母亲开始一边做透析,一边等肾源。
那时我整天粘着她,笨拙而认真地照顾她。
我甚至不想去上学,我害怕自己哪天放学回来,母亲就不在了。
父亲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很少在家了。
后来有一次是舅舅陪母亲去做的透析,透析结束后舅舅把母亲接回了外婆家。
期间父亲来过两次,但却没有接母亲回家。
我问父亲去哪里了,去做什么了,母亲笑着告诉我,父亲忙着挣钱,挣钱给她看病呢。
母亲看出我对父亲心存怨恨,她告诉我不要恨他,父亲有选择的权利,不能用夫妻情义来绑架他。
生死面前的选择,谁都没有权利去强求对方,毕竟生命是那么的珍贵。
可是我清楚地看到了母亲对活着是多么的渴望,她看我的目光,是那么的贪恋和不舍。
母亲没有等到肾源,熬了一年后去世了。
那一年,我11岁。
母亲去世后,我回到了父亲家。
几乎是同时,继母李海燕进门了。
她进门的时候,已然挺着大肚子,5个月后,就生下了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康家乐。
年少的我哀伤于失去了母亲,却不知道,失去母亲的同时,我还失去了父亲。
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这话不一定正确,但是放在我身上却不假。
更何况,这个后妈还生下了父亲和爷爷奶奶盼望许久的男娃。
我在这个新组建的家里,被彻底边缘化。
婆媳关系不好,夫妻之间有了矛盾,李海燕便会把她受到的委屈和怒火,全部发泄在我的头上。
她会用两根手指掐我胳膊上的肉,只掐一点点,就痛得我泪花直打转。
饭桌上,我多夹了一块肉,她会直接拧我的嘴。
她做这些的时候,并不避讳我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对这些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儿子。
他一回到家,就抱着弟弟不撒手,对我,他的态度是有吃有穿、饿不死冻不死就行了。
我开始在无数个夜里思念我的母亲,怀念她的温柔。
对父爱的渴望,在那些冰冷的夜里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小学毕业后我升初中,因为小姨家就在学校附近,父亲让我去小姨家借住。
这一住,就是十年,父亲再也没有接我回去。
到后来,连生活费和学费都不给了。
小姨虽然没有说什么,也告诉我别往心里去,她把我当女儿养着,让我把她家当自己家。
但我随着年岁渐长,愈发觉得心里不忿。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一年的学费需要2000元,再加上学杂费,住宿费,生活费,大约在5000元左右。
成绩优异的我满以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去找父亲要学费时,却被泼了冷水。
父亲一听我需要5000元钱,眼睛一瞪,板着脸冷冷道:“我没钱。”
李海燕在旁边说:“有钱也不能这么花啊,你都这么大了,还读什么书?出去打工一个月也好几千呢。”
那天,我拿着1000元滚出了父亲的家。
我的小房间里已经堆满了杂物。
父亲的眼里心里,怕是早已经没有了我这个女儿。
也是在那一天,我告诉自己,从此我和那一家人再无半分关系。
面对康家人的逼迫和康明凯唯唯诺诺地讨好解释,我的心冷硬如铁。
站在康明凯的病床前,我告诉他:“人都是自私的,我还年轻,恋爱还没有谈过,我以后还要结婚生子。
捐了肾,不能劳累,有没有后遗症都很难说,我不能为了别人的命赌上自己的命。
当年,你拒绝给我母亲捐肾,不就是这样对我外婆说的吗?”
康明凯目眦欲裂:“我是别人吗?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笑笑:“你在我眼里,只是别人。”
只是别人而已,纵然你生了我又如何,生我你只花了几分钟,但是你可曾用心地爱过我,照顾我,抚养我吗?
或许我有孝顺你,赡养你的义务,但我,却没有捐献器官给你的义务。
李海燕母子在校园演了一场苦情戏,我不为所动。
流言蜚语而已,只要你不在意,就伤害不到你,也动摇不了你。
但是当早报社会新闻版出现了我拒绝给亲生父亲捐肾的新闻时,我愤怒了。
这是逼着我公开手撕康明凯啊。
我先去早报的网上论坛发了一篇长文,详细讲诉了康明凯当年是如何在我母亲挣扎求生时出轨外遇,和小三怀着孩子等我母亲死。
之后又纵容小三虐待亲生女儿,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文末,我愤怒地质问:我为什么要捐肾给这样的父亲!他配吗?
一不做二不休,我写了两张大字报,一张贴在学校宿舍楼下,一张贴在了医院走廊里。
原本网上一边倒讨伐我的,看了我的发文,都沉默了。
沉默过后,又沸腾了,纷纷讨论起面对这样的父亲,捐肾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啊。
康明凯和李海燕在原配病重期间勾搭成奸的行为,更是令人不齿。
原本想借助舆论的力量,以亲情的名义逼我低头的康明凯和李海燕弄了个灰头土脸。
有因有果,自己种的因,就要自己承担结的果。
我的肾只有两个,一个给我自己,一个给我爱的人备着。
康明凯也没有等到救命的肾源,在半年后病逝。
康家人拒绝我参加他的葬礼,虽然我也并不打算参加。
他死的那天,我一个晚上没有合眼,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闪现。
记忆中,他也曾经疼过我,爱过我,只是那记忆太短暂了。
我的记忆里,更多的是,他对我的冷漠以待。
得知他死亡消息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酸了一下。那个人,到底也是我的父亲呢。
闺蜜乐容曾经担心地问过我,会不会后悔?她担心我以后会因为后悔而自责。
我说不会。
爱与亲情,是需要付出与牺牲的,但是这份付出和牺牲,更需要的是值得。
不值得付出和牺牲的,又何必白白浪费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