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女悲歌：抑郁和拯救 || 渡过
格桑曲珍／文 张进／图
我父母都没上过学，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爸爸是个病秧子，哮喘很严重。不能提重东西，不能闻到烟味。本该是男人干的脏活累活，都是妈妈干。妈妈性格特别急躁，印象中总是骂爸爸是“没用的东西”。
小时候我和妹妹特别怕妈妈。无意中说错话她会用鞭子抽我；洗碗时候不小心摔碎个杯子也会被她抽；她干家务活时候让我帮忙去拿个东西，我找不到，随着鞭子落下来的还有她的责骂，骂我没用、是瞎子之类……
小时候真怀疑我不是她的孩子，天天打我骂我，我自己都心疼自己。好羡慕别人家的孩子，父母恩爱，对孩子又那么温柔，我却只有无尽的打骂。
长大了才明白这都是生活所迫。一个女人，如果生活无忧无虑，谁会这样呢？
因为没法干体力活，爸爸租了一家小商铺租光碟维持生活。爸爸平时随身带着药，病情时不时发作。小时候看到爸爸发病，我就抱着妹妹哭，很害怕爸爸就这样没了。
上一年级时，有一天下课，我跟妹妹在校门口等妈妈来接，一直等不到，原来她出了车祸。后来姑父接我们去吃饭，带我们去医院看妈妈。看到妈妈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我抱着妈妈哭了好久。
妈妈住院那段时间，爸爸要看店，还要照顾妈妈，没有时间管我们，我跟妹妹只能去亲戚家蹭饭。六个月后妈妈出院，拄上拐杖，性格更加暴躁，总是骂我和妹妹是她的累赘；骂爸爸没用，不是个男人，家里啥都要她操心什么的。
几个月后，妈妈可以走路了。爸爸生意越做越差，妈妈自己酿酒，每天凌晨三点起来，在院子里生火酿米酒，装进瓶子去市场，一瓶卖三块钱。
日复一日，妈妈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大冬天也照样坚持。周末或者假期，我会陪妈妈去捡木柴，捡破烂。那时候好想自己快快长大，也能赚钱，不让爸妈那么辛苦。
有好几次，我跟妈妈说不上学了，去打工。妈妈反对。不管生活再拮据，她也一刻没有想过要我们放弃学业。
我从小学习就比妹妹差很多，每次成绩一出来，妈妈就会拿鞭子抽我，骂我没用，在亲戚面前也一个劲地说我不好。我变得自卑内向，自我否定，即使某次考得好，也会怀疑是不是老师批错了。
我对妈妈既心疼又感激，在她的责骂中度日如年。我太想快快长大，赚钱证明给父母看，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职业学校，父母很开心。从那时起，妈妈就不怎么骂我是笨蛋了。但她对我的其他责骂仍然如影随形。骂我乱花钱，说妹妹把挣的钱一半拿回家，而我一分不剩，是不孝女什么的。一点小事她都会闹得天翻地覆，骂我骂爸爸。我很心疼爸爸，想快快长大，带他去内地治病，不让他天天在妈妈的欺压下生活。
妈妈是一家之主，我们被妈妈揍，爸爸如果劝，也会一块挨骂。她太强势，太野蛮。 妈妈的唠叨，三天两头挨打，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抗拒
2010年我毕业了，可以离开妈妈，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所以故意去了离拉萨最远的一个边境小县城当老师。
可是现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尊敬老师，至少我工作的地方不是。
我所在的学校的学生是牧民子弟，特别野蛮，经常打老师。当时我才20岁，身材瘦小，根本就不是这些学生的对手。
每次上课我都像去战场，被学生欺负，无缘无故地被撞。他们在我背后扔石头，上课时候起哄，随便站起来到处转；学校领导怕完不成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任务，就算学生把老师打到流鼻血、鼻梁骨折，也不敢管。
经常有学生逃学回家，我们老师就要去他们家，低三下四求孩子回校上学。老师像个保姆，除了管孩子学习，还要管他们宿舍里的生活用品。每个老师负责一间宿舍，学生钥匙丢了，拖把没了什么的都要老师赔。我一个月3900元工资，3000寄回家，剩下的钱根本不够用。
天天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就像到了地狱。生活像噩梦，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担心明天上课时学生又整我。睡眠越来越差，对未来完全没了期望。曾以为只要经济独立，生活就可以变得很美好，但事实上没有！我依然很苦，甚至比小时候天天被母亲挨骂还要苦！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熬着，盼着快点放假回家。当初有多抗拒留在拉萨，现在就有多抗拒呆在这个学校。
我知道我错了！原来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就算妈妈多强势多野蛮，但仍然是自己唯一的家。
好不容易等到放假，坐了两天的车回到拉萨。妈妈做了热腾腾的饭菜等我回来，他们很开心，而我负罪感爆棚。
我谴责自己的不孝。我不幸福是因为我不配，我受的苦都是罪有应得；我是个坏人、坏孩子，离开他们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当时妹妹还在内地读书，家里只有父母，他们该有多孤独。
我以为只要寄钱给父母就是孝顺，现在想想真很后悔。如果我能重新来过，我会选择留在拉萨上班、陪父母。
妈妈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而我却选择离开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妈妈她这辈子没享福过，虽然脾气暴躁，但她付出的比别的母亲更多。
我好愧疚，我的苦难可能就是自己的报应。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对不起他们，是个不孝顺的孩子。
崩溃
2011年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公，然后怀孕了。
可是2012年8月29日分娩时难产，妈妈死活不让剖腹，医生跪在我的肚子上硬生生把婴孩给挤了出来。那一瞬间我感觉解脱了，开心地哭了出来。
可是当我被送回病房，却见不到孩子。妈妈说孩子在胎里缺氧吞羊水，有点不舒服，在儿科观察，没多大问题。过了好几天，他们瞒不下去了，说孩子没抢救过来，夭折了。
当时我每日每夜在哭，仿佛在做梦，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在我身上发生。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每天都在痛苦中煎熬。有人来看我也不见，好几次想死都没死成。
产假到期后我回到学校。有一次值班，制止一个学生偷东西，他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被几个女学生抱着送进医院。因为学校老师不够，校长打电话催我回去上课，我老公跟校长吵了以后才消停了几天。
经过这些事，我更不想呆在那个学校了，好几次想辞职。又想到父母那么辛苦供我上学，辞职对不起他们，只能忍着。出院回校后，睡不好觉，每天都失眠，有失去儿子的痛，还有怕学生跟我冲突。就这样度日如年，整晚哭泣，每天都晕乎乎的。
又过了一个月，妈妈突然打电话，说爸爸脑梗塞在医院，让我回来见最后一面。当时感觉天都快塌了，好不容易赶回拉萨，爸爸已经走了。
办完爸爸后事，我回学校上班，每晚都睡不着。带父亲去内地治病的心愿还没完成，爸爸就那么走了。我好愧疚，好自责，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不想活了，眼前都是爸爸和儿子，每晚都哭泣。
爆发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老公想办法把我调到地区幼儿园，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开始有了希望。
2013年底我又怀孕了，全家人都很开心。孕期每天在家呆着养胎，妈妈无微不至照顾我。2014年5月13日孩子出生，是女儿，9斤4两的巨婴。我因为剖腹产失血过多，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但受的苦都是值得的，因为孩子健康，我的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
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坏事都过去了，可我心里还是那么痛苦。我跟老公2013年贷款买了房子，装修费是我妈妈出的，这几个月她每天唠叨个没完，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这错那错，不孝顺，该死。有时我忍无可忍顶回去，她就又哭又闹没完没了。
我好累，怕自己说错话导致妈妈闹自杀、离家出走；我彻夜难眠，情况越来越糟糕，心情低落，情绪暴躁。
治疗
实在受不了，我去医院看病。最开始医生说我是心脏病，心肌缺血之类；后来一位内地援藏医生怀疑我是神经官能症，建议我到上级医院确诊。
2016年11月，我在四川成都华西医院住院被确诊为焦虑障碍。用赛乐特、氯硝安定、再普乐等药物治疗，睡眠改善后出院。
回家后心情好了很多，变得很勤快，说话滔滔不绝。吃了近六个月药后，一天孩子感冒发烧，当时老公不在身边，一个人感觉很无助，心情跌落到谷底。想发泄情绪，想跟人吵架，只好用刀子划自己的手缓解痛苦。
就这样，我的病复发了，变得比以前更糟糕。不得已，2017年再次到华西医院治疗，坚持服药到2018年10月。药吃完了，西藏离成都远，没法及时拿药，也以为没有多大问题，便断了药。
断药后，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精神越来越差。本地医院开的药根本不管用，后来老公借到北京出差的机会，带我到广安门中医院开了半麻袋中药。药效很慢，睡眠还是不好，但一直坚持着。
2019年，我回到拉萨，和母亲一起住。家庭环境依然压抑，妈妈依然很强势，只要她吩咐了就得照办；平时一不开心就拿我当出气筒，对我还是没有一句肯定，说我和我老公对家里什么也没做，买的房子、女儿的学业都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整天的埋怨，整天的诉苦，整天的吵闹，让我无法透气。期间我多次割了自己的手。
后来回到老公身边，睡眠一直很差，情绪时好时坏。2019年12月，第四次在华西医院住院，仍诊断为焦虑障碍，用怡诺思、思瑞康、氯硝安定、米氮平治疗。
这时遇到新冠病毒肺炎疫情，我病情恶化，经朋友介绍，我阅读了张进老师的《渡过》，感觉自己像是双相。再次住院，医生详细了解病因后，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伴有精神病性症状的重度抑郁发作，用左洛复、博思清、碳酸锂、氯硝西泮、思诺思、思瑞康进行治疗。
希望
从开始患病到现在，3年多过去了。我希望2020年我能够康复，获得重生。
生命是伟大的，是上帝赐予的，是父母给的。我会坚持，一直坚持到我终老那一刻。只希望在那一刻之前，老天能了却我的两个心愿：
第一，是关于我个人的。让我的爱人、妈妈、妹妹……幸福地生活，让女儿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让我爱及爱我的人们拥有美好的人生。
第二，是关于抑郁症患者的。抑郁症一定能有办法治好，比如我，我现在还活着，而且慢慢恢复正常；我很好，很阳光，还在发光发热。虽然发作的时候极度痛苦，但人生就是经历。无论苦乐，命运安排了我们就去承受。
身上的伤口，有时会疼；忍过去就好了，这就是人生。
关于“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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