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治巷之老牛罢卦。

　　1，

　　无论哪个教派，人都是不能自杀的。自杀的人入不了六道轮回，日日夜夜受重复自杀之苦，走不出时间。

　　但德芳还是自杀了。

　　自杀前她到老牛店里来过一次。那次是来卜卦，想算一算自己能不能找回继子，从卦象来看是能找着的。

　　谁知道她不久就成了孤魂野鬼。

　　无境可留，她到老牛店里来道谢，谢他算得准。按说继子找到了，是好事，为何引发人命，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于是德芳讲了半生悲欢。

　　2，

　　德芳是个保姆，她喜欢上那老头。不知道是怎么喜欢上的，可能是由于自己见识短吧，觉得老头的什么都高级：家用电器不用说，小区环境也是市里数一数二，老头的朋友都是非富即贵，老头坐在他们中间侃侃而谈，像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有时候地方电视台还邀请老头去做嘉宾，杂志也要引用老头的话，仿佛只要一打上老头的名字，狗屎都能焕发光彩。

　　老头是考古的，在这一行里颇有名望。

　　德芳来自农村，当年结婚是为了换亲——她嫁给对方家里一残疾人，对方家里一个妹子嫁给德芳她哥。德芳结婚后伺候瘫痪的丈夫，千般万般他都不满意，变着法子折腾德芳。好在孩子出生后没两年，他就因肝病去世了。德芳一个人拉扯儿子树苗，没有再嫁。

　　老头也是死了老婆。在遇见德芳之前他还去相过亲，遇见德芳之后他再也没去了。六十多岁的老头，看着这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脚步轻捷地墩地、抹桌子、抹玻璃，猫咪一样迅速又无声。他觉着就很顺眼。德芳话也不多，你问一句，她就小猫叫似地答一声，声音细细软软，听得老头心里很舒服。

　　时间长了，老头对德芳生出感情，德芳也有感情，是压着呢。见老头主动找她聊心事，她就陪着聊。老头也是苦命人，以前和前妻生过一个孩子，七八岁时走丢了，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着。老头哭，德芳也跟着掉眼泪。两个人的经济、精神层次都相差很大，但弱者慕强，强者怜弱，一来二去俩人正式好上了。

　　有不少人劝老头，说他能找个更好的。老头不。德芳是个品德善良的女人，能让他感受到家的温暖，六十多岁了别的还图什么呢，就图个德行好，能吃苦，伺候人没怨言。

　　3，

　　两人这么恩爱了几年，老头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提出和德芳领个证。德芳不肯领，怕领了结婚证，别人更说她是图他的钱。老头说那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面，我走了，你身无分文怎么办？我这儿好歹有点家底儿，不用你老态龙钟了还去做家政赚钱。

　　老头给的诚，德芳推得也诚。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德芳最终还是领了证，更领了这份情，伺候起他来百依百顺万分绵巧。老头说，你心好，其实你也不用觉得背了天大的情债，我走后还有求于你呢。德芳问他求什么，自己豁出命来也会帮他。老头说求她帮忙找儿子，老头给她看儿子小时候的相片。有出生年月，有出生时的小脚印，还有老头的DNA报告，以便什么时候寻着儿子好对比。老头说等他走了，要万一德芳能寻见他儿子，就把家产分一半给他。

　　德芳对天发誓，一定竭力寻找，找到了，会把家产给他大半，自己只要有个地方住就行。老头按下她的手：“发什么誓，这世上我最信的人就是你，不必发誓。”

　　老头总是得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德芳心酸，想赶紧找到那孩子。她到布治巷来找算卦，找着老牛。而当时也巧得很，并不常给人卜卦的老牛看她面相善，就给算了一卦。一般是喜卦老牛才肯说，悲卦他不大吭气。那天算的喜卦，老牛还替她高兴来着。

　　结果正是因为这一卦，德芳有了信心。她信布治巷，她信老牛。

　　没多久老头儿被一场痢疾要了命。临走前德芳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你托付给我的事，我绝不食言，我去算过卦，不管是五年、十年，我肯定能找着他，找到他以后，什么都按你吩咐的来。”老头流下一滴眼泪，走了。

　　4，

　　德芳开始找人。

　　按说茫茫人海，又过去了三十多年，上哪儿找去。但就因为那卦相好，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着。

　　就这样到处找。网上找，公安局里报备，听说哪儿有当年某个人贩子的踪迹，她就马不停蹄往哪儿跑。她儿子树苗特别不高兴，说你找他干啥呢，老头都死了，你还在这儿当模范标兵，真找着了老头能见着吗，一点用都没有。

　　德芳不会说一诺千金这样的词儿，但道理她是懂的。答应了人家的事，一定得做到底，做到自己做不动了为止。她知道儿子是怕她找着了那孩子，家产就得分走一半，她恨铁不成钢，只说：“算卦最准的大爷都说我能找着人，我就是找到死也得把他找出来，回头下去了好有个交待。”

　　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找了6年，德芳终于找到了那个孩子。

　　说是孩子，也四十多岁了，叫王海洋。当年被拐卖到村里，没读过大学，现在在卖渔具，能糊口，也算是熬出了头。

　　经过和老头的DNA比对，确定是他。

　　德芳赶紧忙着搞交接。先是领他去给老头上坟，然后把家里的财产逐一摊明白，要什么他自己挑。王海洋有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儿，从赤贫一下子翻身到了富二代，一家三口都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不管怎么说天上掉钱得接着呀，一家人也厚道，叫德芳先挑。推来搡去，最后各要一套房子，各分得三十多万存款，双方都很满意。

　　房子要办过户，树苗蹦出来了，不准办。还质问德芳为什么瞒着他。

　　德芳自知自己养的孩子德行差，但没想到能差到那种地步。树苗去找王海洋大闹一场，认为之前的口头协议和认亲都不作数。德芳尴尬得要命，去劝架。不劝还好，一劝儿子更来劲，开始抖狠，说王海洋他们一家三口欺负又没文化又软弱的德芳。吵到最后不知道是谁先操的刀，树苗朝王海洋胸口攮了一刀。

　　这一刀真狠。扎时没扎进去，树苗知道是扎在肋骨上了，他换转了方向继续往里攮，结果刀一拔出来，血喷了两三米远。

　　5，

　　王海洋死了。

　　德芳瞬间傻眼。第一个反应就是跪下来求他家人，别说是树苗干的，就说是她干的，家产什么的她都不要了，叫树苗跑吧。

　　在报警之前，德芳用两分钟时间写了“认罪书”，承认自己杀了王海洋，因分家产出现争执失手杀人，现承诺所有家产皆归王海洋一家人，然后把凶器柄擦干净，自己捏上手纹。树苗也吓得不轻，跑了。然后警笛响起，德芳跳楼。

　　6，

　　跳楼的尸身是最残忍可怖的尸身。由于楼层太高，她五脏六腑都摔了出来，走路得一只手兜着心肝肺，一只手扶着瘪了天顶盖儿的脑壳子。白的脑浆红的眼球，都得一样一样扶好了。走起路来容易散，还得回头去捡，活像个丰收地里的孩子抱着一兜子苹果不停地掉不停地捡，一直回不了家。

　　魂魄好不容易游到老牛店里，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鬼差都不收。

　　老牛心生同情，先叫尹顺拿了收魂的线先把德芳的魂给绑正经了，再来想怎么办。朱可也在一边帮忙，问德芳没事儿跳什么楼啊，搞得自己跟植物大战僵尸里的僵尸似的，眼珠子半天都兑不上去。

　　魂儿算是修好了，扎得跟稻草人似的。老牛想让德芳在自家后院洗碗，也算是给她找了份差事。尹顺说没这个必要，她是下午五点钟过身的，以后每天下午五点钟都要死一遍，先是脑壳碎，然后肚皮崩，内脏溅得乱七八糟，他天天都帮忙收拾。老牛说：“这是我的过失，我得承担。”

　　“从前行走江湖，遇见一算卦的，也是坏事不说好事说，有人来问自己能不能中彩票，算出来他有中彩票的鸿运。结果真中了，他马上离婚，娶小老婆，去地下赌场，吸大麻，把自己折腾得一把骨头，英年早逝。回头他的魂儿来找算卦的，说当初其实是个凶卦。”

　　老牛后悔早该悟出此道。

　　善恶同根，神鬼一脉，万物有前定，时空有未来。老牛决心从此不算卦——这世间有其大平衡，得与失是唯物，而从唯心来看，永远是塞翁失马。人世间爱恨情仇，功名利禄，贵贱攀比，不过是蛊惑人们的表象。懵懂的人还沉浸在诱惑里，不懂修得内心圆满，只知一味去求某一件事。而求来的到底是福是祸？德芳的儿子，即便此生不遭报，来世还要背负这业障，何时是尽头？

　　生而为人，并不能仅依据达成某一个欲望来衡量成功与否，该以拥有多少高尚、怜悯、理性、以及智慧来衡量。

　　老牛一直以减轻他人的痛苦为第一要旨。可这一次，他把海，看浅了。

　　-END-

　　上一篇：一场消灭性欲的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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