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找狗，夜里找猫，一个宠物侦探的日常
摘要：孙锦荣是一名“宠物侦探”。他见过许多眼泪，也见过人们为了找回朝夕相伴的宠物，愿意付出高昂代价。他觉得奇怪，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愿意花大量的金钱，千挑万选买最好的宠物粮食，买最贵的玩具，却一直不能好好遵守最基本的法则。
文 |李晓芳
编辑 |王珊
这回失踪的宠物是一只狸花猫，脸小且尖，毛皮发亮，对生人具有较高的警惕性，黑棕色的斑纹在黑夜里更是绝佳的掩护。
猫是两天前丢的，按照目击证人——狸花猫主人的母亲陈述，它在当天傍晚六点多用爪子推开窗户，蹿了出去。这家的女儿，也就是猫咪的主人下班回来听到噩耗，急得外套都没脱，拿着罐头在楼下来来回回地喊猫的名字，找了一天，没有踪影。她不肯放弃，从1000多公里外的上海请来了孙锦荣。
首先看的是第一案发现场，窄窄的一道窗台上有积蓄的薄薄灰尘，却没有猫的脚印或猫毛，令人生疑。这户人家住在24楼，徘徊在这么高的楼层，灵敏的猫也很有可能失足跌落。孙锦荣依照证人陈述在楼下仔细搜寻了一圈，没找到尸体，“基本可以排除高空坠落。”
他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分析，“猫很有可能不是从窗户跑出去的，而是从门口出去的。”他转变了搜索方向，从门口走失，猫可能去的地方就有各层楼道、杂物间、地下车库，和小区里大大小小的坑洞、杂草丛、地下管道，这都是擅于躲藏的猫会选择的地方。四个多小时后，破案了，他在某一层的楼道里找到了那只狸花猫。
39岁的孙锦荣是一名职业寻宠师。2013年刚进入这行，这甚至算不上一份职业，有人打电话过来，张口就是“找狗的”。后来有媒体采访，给他的职业取了个名字，“宠物侦探”，说他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回走失的宠物。他则用八个字描述自己的工作，“白天找狗，晚上找猫。”
他受邀进入过很多陌生人的家门，人们弄丢了自己的宠物，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弥补遗憾和错误，然而这样的机会并不总是存在。
走失的宠物
将猫送回去时，孙锦荣没戳穿老太太的谎言。他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况。
他的客户里，有不少是独自在城市打拼的年轻人，一只不用遛的猫，或是一只能养在促狭出租屋的小型犬，是他们生活里的慰藉。父母来短住，有时会因疏忽让小猫或小狗从家里跑了出去。“很多都跟我们说是猫自己把窗户打开跳出去的，这样他是没有责任的，因为这是猫的事情。”孙锦荣能理解他们，人人都有免责心理，血缘越亲近，越怕被责备。
孙锦荣见过很多眼泪。大部分时候，电话一接通，对面先传过来的就是哭声，话都听不清。接了委托，来到失主的家里，迎面遇上的是各种各样泪湿的脸庞。委托结束，那眼泪就更多了。
一个20来岁的深圳姑娘最终在公园的草丛里找到了自己的猫，用捕猫网抓住那只小白猫后，她呜呜地哭着抱起它，“妈咪终于找到你了。”另一个杭州姑娘没那么幸运，她的虎斑暹罗猫从窗户跳了出去，最后只找到一具冷掉的尸体，女孩蹲在地上，双手掩面号啕大哭。还有一些，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没有找到尸体，但同样也没找到活着的宠物，主人靠在墙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孙锦荣不太懂如何安慰他们。他是一个话少，笑容也很少的中年男人，一张国字脸，瘦高，黑皮肤，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在他看来，大部分眼泪是可以避免的。他总结宠物丢失的主要原因，养猫不封窗，遛狗不牵绳。从2014年开始，中国养宠家庭的增长速度长年保持在10%以上，到2019年，全国宠物犬猫数量达9915万只。他觉得奇怪，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愿意花大量的金钱，千挑万选买最好的宠物粮食，买最贵的玩具，却一直不能好好遵守最基本的养宠法则。
有位年轻的上海女老板，养了只2岁的白色比熊犬，不牵绳出去遛狗，小狗在路上跑丢了。她在寻狗启示上写，若有人提供线索找到狗，赏金是1万元加一根金条，金条的照片就附在小狗照片旁边。她后来又将金条升级成一辆交过定金的保时捷。但最终也没人成功拿到赏金。
养猫不封窗的后果就更严重了，从高空坠落的猫没有多少机会能生还，通常找到的是已经硬掉的尸体。宠物主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孙锦荣默默地在小区附近找一块地，挖个深坑，小心翼翼地把僵硬的宠物尸体放进去，偶尔会摘一束野花摆在旁边，再将泥土一点点覆上去。
人们喜欢在宠物身上强加自己的意愿。不是每一只猫都适合被带出门，许多猫身处人多的地方甚至会产生应激反应。孙锦荣的有些客户养了名贵的品种猫，想把它抱出来展示、拍照，甚至带出去春游，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猫咪叫一声就蹿出去老远，再也找不回来。有个姑娘抱着自己漂亮的布偶猫下楼，理由是“就想带着它下楼看看”，一出门，猫就从她手上挣脱了。好在没跑远，最后在小区的灌木丛里找回了猫。
孙锦荣时常感到无奈，宠物侦探该解决的是一些意外发生的走失情况，但大部分宠物走失，是人为的疏忽，和意识的错误。”都说没人天生就懂怎么当父母，但很多人对待孩子还会谨慎一些，而养宠物其实是更随机也更随便的。”
为方便市民寻犬、确定争议犬只归属，降低犬只走失、流浪犬扰民和肇事等问题的发生率。杭州市区推出犬只芯片植入免费服务。
“让一个又一个家庭得以重聚”
孙锦荣的梦想最初并不是做宠物侦探。他在部队大院长大，父亲是空军部队的机械师，他从小梦想着当兵。上到高中，家里出了场意外，他决定辍学出去打工。从老家安徽到了上海，他开始在印刷厂做学徒工。2011年，孙锦荣加入一家宠物寄养机构，机构老板会拿出一部分收益救助流浪猫狗，再以领养的方式送出去。被领养的宠物有时会走失，他会帮着去找。找多了，圈子里就传开来，一些救助圈外的主人丢失了宠物后，也会来找他帮忙。
既然有这个市场需求，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一个商业行为？孙锦荣开始实践自己的想法。2013年刚起步时，收费并不高，孙锦荣接一个订单，一天收200块，“自己买吃的、买水，路费也自己掏，实际算下来，一天的收益差不多就100多一点。”
装备也几乎没有，每次拿个手电筒出去找宠物，纯粹靠人力翻遍每个可能的角落。挨了大半年，订单慢慢多了一些，价钱也终于可以跟着往上升了几百块。但还是支撑不了生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孙锦荣一直依靠父母生活。父母也不理解他，总希望他能找份“正经工作”。
孙锦荣不愿意，他喜欢好莱坞式的英雄电影，“平凡人也能拯救世界，成为大英雄。”当兵的梦想破灭后，他在“宠物侦探”这份职业上重新找回了“英雄感”。他常在微博上发各种重逢视频，胖胖的大叔跟着队员一起爬上六楼屋顶，用捕猫网重新抓回家里走失的蓝猫；50来岁的北京阿姨从车上抱下自己的柴犬，一边骂“看你还乱跑”，一边揉着它的脑袋，“回家给你做好吃的”；还有深夜披散着头发跑出来迎接小猫的女孩，哭着哭着又挂着鼻涕笑出来。
有一次，客户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60多岁的母亲，孙锦荣把花了几天时间才找回来的猫交到他们手上，三个人激动得语无伦次，打开冰箱招呼孙锦荣，殷勤地问他要吃什么，喝什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道谢还不够，那位60多岁的老人突然朝他跪了下去。
他慌了几秒，赶紧伸手去扶，入手的触感略粗糙，“像碰到一棵古树。”一瞬间的碰触让孙锦荣忍不住在脑海里拼凑画面，他想到这家人过去在客厅和小猫嬉闹的场景，想到小猫走丢后三个人待在客厅里的无助和痛苦。他了解老人那一跪蕴含的意味。
二月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一个湖北孝感女孩给他连发了几个大哭的表情，说自己的大白猫已经丢了9天。因为封省，孙锦荣没法过去，他仔细查看女孩拍下的周边环境视频，提醒女孩不要忽略院子里好几个砖石垒成的洞穴。第二天下午，女孩就兴奋地告诉他，“啊！我找到了！”
这些重逢时刻总能带给他满足感，“感觉我们是英雄啊，让一个又一个家庭得以团聚。”
为了提高找回率，他的装备在不断丰富，“猫习惯在晚上出来活动，那就要解决夜间视物的需求，夜视仪就是必备的。”小猫喜欢钻管道，管道弯弯曲曲，光靠人眼无法看清全貌，一台管道探测仪必须入手。狗的跑动范围广，用无人机探测效率更高。还有可以录像的强光手电筒、捕猫笼、警报器、红外摄像头、望远镜等等。每次出任务，孙锦荣都会背上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容量70升，所有寻宠设备都塞在里面。
也积攒了一些寻宠经验，每到一个小区，看完监控，听失主介绍完宠物是怎么丢失的，他会做出初步的预判，宠物是在楼里还是楼外，失主遗漏了哪些可能藏匿猫狗的角落。但更大量的工作还是排查，没有任何捷径，“就是一层楼一层楼地找。”
一次在上海浦东区找猫，根据主人的描述，猫丢失的时候，小区所有门禁都开着，通道四通八达，意味着猫可能跑到任何一栋楼里。小区一共有26栋楼，每一栋有12层，那天的工作量需要他爬312层，每层16个台阶，大约是4992阶，“这还不包括小区地面和地下室搜寻的步数。”
外卖员、环卫工、门卫都是孙锦荣的“线人”。他还在工作室里养了几只小狗，想将它们训练成专业的搜索犬。有朋友给其中一只小狗取名“花生”，因为福尔摩斯的助手叫华生。
美国得克萨斯州，与主人走失的德国牧羊犬Chico跑进了警察局。
“谢谢你做的努力”
如今，孙锦荣在上海组建了一支十人左右的团队，一次寻宠时间是两到三天，这个时间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得来的，“我们之前研究下来，两到三天是相对来说成功率比较高的，找了三天还没有找到，后面成功率就很低了。”时间越长，阻碍因素会越多，例如狗可能会被人抱走，或者跑出小区，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猫被其他流浪动物袭击的可能性增大。
寻宠的价格在几千到上万不等。孙锦荣一项项地数，首先是人工费，“有些小区环境比较复杂，搜寻的范围比较大，那就需要两到三个人”；设备费，“最便宜的一把强光手电就要近千元”；到外地出差还有住宿费、交通费，“我们尽量把成本控制在1万元以内。”
孙锦荣及团队寻宠时可能用上的全套设备，图源：城市画报
价格劝退了不少人，很多人听到数字，就没有下文了。他每天会接到几十个电话、微信，真正下单的只有一两个，甚至一天都没有新订单。有些人会直接说，“花那么多钱，我为什么不重新买一只呢？”
孙锦荣理解，金钱永远是一个重要的考量标准。
有时，他甚至会主动拒绝一些人的请求。有人找过来说，那是我养的第一只狗，跟我的外婆和妈妈都有感情了，但我没钱，能不能用花呗分期付款？还有个年轻女孩，想请孙锦荣找一只小土狗，说刚做了一阵临时工，马上能拿到工资了。孙锦荣一问，那笔工资1500元。“如果这笔钱对他的生活有很大的影响，他会有过高的期待，给我们的压力会非常大。”孙锦荣通常会把他们劝回去，“寻宠是因为爱和责任，但也不要影响正常的生活。”
他也接过一些无法拒绝的订单。2019年上半年，有一位父亲找到他，说自己经济条件一般，但家里的狗丢了，女儿特别伤心。孙锦荣给的方案是8000元找三天。到了地方，他发现那位父亲是农民工，一家三代挤在一套房里。那位父亲悄悄地跟他说，家里的狗可能是被毒死了，然后被狗贩拉走。他希望孙锦荣能在一天内结束工作，少收点钱，走个过场安慰一下女儿。
他明白那位父亲的苦心，最后提出还是用两天时间仔细找找，“万一找到了呢”，但费用只按一天结算。遗憾的是，狗最终也没找到。启程回上海前，孙锦荣特地去安慰女孩，你的父母支付了一大笔费用，请我们来找小狗。因为他们很爱你，他们怕你难过。
在这个行业待了八年，孙锦荣找回了1000多只宠物，最远的一单跑到了黑龙江。但他从不计算自己的找回率是多少。“我们可以随便报个数字，说我们的找回率是70%、80%，但如果你最后没找到，失主会非常失望，对他来说，概率就是0。”
他会尽可能详细地跟失主讲述搜寻计划，告诉他们在哪些地方发现了疑似宠物留下来的毛发，哪里又发现了动物的足迹，这些痕迹意味着宠物到过这些地方，也是他们将重点搜寻的角落。但还是会有失主不理解，认为花了钱就一定能找回丢失的宠物。他只能跟那些一脸急切的宠物主人说，他们能做的是提高找到宠物的概率，而不是提供一个百分百完美的结果。
曾经有一位浙江的宠物主人丢了猫，孙锦荣给她出的方案是找两天，一共8500。猫最后没找着，那位失主在微信上追着让他退钱，在微博上留言说他虚假宣传，找不到还收钱。那一刻，孙锦荣觉得身累，心也累，“你去医院看病，没救治好会让医生退钱吗？”
他一直记得一位天津的失主，那是位30岁出头的男士，一个人养了一只猫，是只很可爱的小母猫，叫甜甜。甜甜在一个冬日里走失，孙锦荣接受了委托赶到天津。搜寻的过程中，那位男士没有给他施加任何压力，但会默默地跟他一起，一个点一个点地排查甜甜可能出现的地点。
两天过后，他们没能找到甜甜。男士脸上有明显的失落，却还是开车把他送到高铁站，告别时朝他鞠了一躬，说谢谢你这两天为甜甜做的努力。孙锦荣觉得，这是自己得到的，最好的评价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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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芳
总幻想一夜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