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的诗 | 河水带走了两岸

　　小引，男，1969年出生，现居武汉。著有诗集《北京时间》、《即兴曲》，散文集《悲伤省》、《世间所有的寂静 此刻都在这里》。

　　致敬

　　十年前我看见过

　　星空下的河流越来越慢

　　清风磨损着山岗

　　与你无关

　　再也不能这样盲目了，亲爱的

　　家具要对得起木头

　　衣服要对得起棉花

　　酒要对得起粮食

　　去山顶种一棵橡树不是松树

　　去山顶

　　种一棵橡树

　　让落单的鸟

　　望着它飞

　　我曾经想过

　　在月亮好的夜晚

　　一个人去那里

　　看看山下的灯光

　　就可以了

　　我靠着橡树

　　什么都不说

　　山顶寂静无声

　　人间若有若无

　　我的橡树

　　在微风中颤抖

　　每一片叶子都不同

　　每一片叶子都很好

　　白鹭与水杉与你

　　午后的阳光中

　　不要东张西望

　　也不要想太远的事

　　白鹭在头顶

　　白鹭住在水杉树顶

　　白鹭又轻又软又不安

　　水杉树轻轻摇晃

　　仿佛一个走了很远的人

　　突然回头跟你招手

　　看上去

　　我们都很快乐

　　难分难舍

　　白鹭离开树梢的那一刻

　　多么安静

　　多么安静的悲剧

　　微微

　　我喜欢夏风轻轻吹过

　　树枝摇晃

　　上面是宇宙

　　下面也是宇宙

　　我曾经把死鱼埋在

　　花生地里，现在

　　他们长出翅膀

　　他们飞出来了

　　没什么

　　你不要害怕

　　他们在夜晚只绕着我飞

　　只把我吞没，像星辰

　　高高的苹果树下

　　是你的灯笼和祖国

　　唉，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朋友

　　一个沈从文，一个陈独秀

　　那么远

　　你要接受这个世界

　　总有突如其来的失去

　　洒了的牛奶

　　遗失的钱包以及

　　走散的爱人

　　在贝加尔湖的火车上

　　你目睹过一场下在郊外的雨

　　郊外的雨

　　就应该下在郊外

　　你是否渴望

　　或者曾经渴望过

　　那蒙住车头的细雨

　　还带来城里的消息

　　山坡上面

　　正午的阳光太刺眼

　　杨树、杉树、落叶松

　　在喧嚣的人世间

　　看上去都一样

　　不再轻易激动了

　　这苦闷的夏天

　　庭院中的浆果

　　本该生长在山坡

　　而我偏爱的黄昏迟迟没有到来

　　再见吧，玛莎

　　贝加尔湖并不存在

　　火车头上面，是颤抖而简朴的星空

　　乌云之下

　　乌云之下

　　觉悟的人不需要赞美

　　他的荣耀属于落叶

　　属于低垂的阳光

　　就这样生活吧！

　　就这样！

　　万物日渐疏松，还短暂

　　不如窗台上那盆豌豆花

　　路过的人都喜欢

　　路过的人都想抬头看一看

　　往昔

　　冬天我来过这里，秋天我再次到来。

　　仿佛一年之中季节颠倒，

　　一个看过落雪的人，重新目睹了落叶。

　　斡难河的流向会不会因此变化，

　　但也许只是错觉，

　　晨光中袅袅炊烟安慰着大地，

　　而大地沉默，安慰着我。

　　在室韦

　　黑暗中缓缓流动的不仅仅是河水

　　我们坐在屋顶

　　静谧中传来的不仅仅是星光

　　我们面面相觑

　　也不再徒劳的相互指认

　　这难言的夜晚并不需要光明

　　也不需要圆满

　　像落叶一样茂盛

　　像大草原一样无声无息

　　曾冰家的梨花树

　　山上有一棵梨花树，山下也有一棵

　　我分不清，哪一棵是你种的

　　梨花开放的时候

　　桃花也在开放

　　去年是这样，想必明年还是这样

　　你一个人坐在门前抽烟

　　风有点冷啊

　　风顺着树叶往上吹

　　风吹到的地方是多么幸福啊

　　太阳每天都是旧的

　　扫墓的人正在散去

　　阳光真好，接下来可以喝酒了

　　去橘树林中，安享这个午后

　　地菜鸡蛋，野韭菜鳝鱼还有

　　好久没吃的风干鱼块

　　扫墓的人需要安慰

　　也需要一点意外的惊喜

　　点一炷香，谈谈家谱

　　鞭炮声传到地下变成了私语

　　今天的太阳真好啊

　　照着墓碑和你

　　照着橘树林中温暖的寂静

　　我的大海就是头顶的天空

　　许多不存在的事情

　　构成了现实

　　比如，一粒松果滚落

　　万籁俱静

　　这悲剧性的结尾

　　并非为了提醒人世

　　也不是为了说明

　　星空辽阔

　　活着和死去之间

　　尚存余地

　　坐在神庙门口的台阶上

　　和一个少女聊天

　　我在说汉语

　　而她，不停说着另一种语言

　　在山顶

　　喝酒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欢喜也是

　　清晨的浓雾中

　　深藏苦涩

　　翠绿的树叶在风中摇摆

　　腐烂多么耐心

　　一切都会降临

　　从南宁到平南的路上看见桉树林

　　雨水是没有故乡的

　　他们愿意

　　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而桉树则不一样

　　雨水落在桉树的身上

　　桉树也没办法

　　桉树一动不动

　　桉树让雨水落在自己身上

　　和月亮有关

　　月亮总是突然出现的

　　你一抬头

　　就看见了它

　　我说是的，这很舒服啊

　　我们在月亮下抽烟

　　看见一朵乌云 飞快移动

　　后来，夜里的鸟也飞了出来

　　朝空旷的地方飞

　　我们摸黑站起

　　身边就是黄杨树林

　　“为什么不去喝酒呢？”你问

　　那是去年春天

　　有一些空气

　　在我们中间隔着

　　那个夜晚

　　其实没什么悲伤和喜悦

　　我们去街道口的小酒馆吧

　　不谈命运

　　就像草地上的两只昆虫

　　朝有光的地方飞去

　　苏三，你好

　　我姓王

　　他姓张

　　还有人姓艾，姓林，姓毛，姓曹

　　趁着大雾迷茫

　　我们趁早分开

　　孤独的人各有各的姓氏

　　在劳作

　　在分娩

　　在歌唱

　　洪洞县

　　忽然间天黑了

　　在远处，其实下雨前天就黑了

　　谁看见了，都不要做声

　　要享受泥泞，谁开口就是谁的失败

　　冬夜，洪洞县是一场漫长的雨

　　漫长的雨滴淹没记忆

　　那些不被允许的衰老

　　在山顶得到永恒

　　那些觉悟和渴望

　　必须放弃

　　就像此刻，我在潮湿的广胜寺外等待

　　苏三回来了，她并没有死

　　与小林在上渡旧街

　　如果有可能，这首诗的结尾

　　会描述村庄外的小径，以及

　　那间空荡荡的老屋

　　我将写到院子中的一群母鸡

　　静谧的偏房和废弃的

　　长满青苔的猪圈

　　我曾经想象过某种渴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就如此刻，我的上渡旧街

　　我的蛋糕店，杂货铺，小餐馆

　　还有目所能及的星空

　　朋友啊，缓缓流动的江水我并不关心

　　那是我构思的另一个结尾

　　奔驰的火车从平南穿行而过

　　有人隔着车窗对我说，“别担心，

　　这一次离开你，就再也不离开你了”

　　但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5月4号，天气闷热

　　我和小林走在上渡旧街

　　理发店中传来国际歌的声音

　　上渡镇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河流的两岸

　　河流的两岸相互平行

　　河的这边是条公路

　　河的那边是面山坡

　　河这边的人

　　要到河那边去

　　（他为什么一定要过河呢？）

　　只能坐河岸边的那条小船

　　小船从河这边出发

　　顺着河水划向对岸

　　河这边的人大声喊着

　　河对岸那个人的名字

　　河水静静流淌

　　河水带走了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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