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婚离得好。

　　有读者问我，为什么给你写信求助的人，你总是把她们骂一顿呢。

　　我说，我要指出她们的问题。

　　她说也是，如果光看读者来信，很容易被带沟里去。

　　不光读者来信，所有的影视剧啊，文学作品啊什么的，但凡只从一个人的角度上去整，那多半偏颇。因为我们会顺着导演或者作家的思路共情，共到最后为局部感动一场，忘了整体是什么。

　　多前年看毛姆的一个短篇小说《情非得以》。讲的是在白人男主在苏丹工作，回英国度假期间偶遇女主，一见倾心，火速结婚并带回苏丹生活。男人是个前哨站的主管，平时寂寞得发癫，所以对老婆爱得死去活来。毛姆在开始布疑阵之前，先写了很多景，有些不经意的穿插。比如女主发现有几个混血小孩（白人和当地土著人的混血），就疑惑地问男主这里怎么会有混血儿，男主说是有些白人男在这里出差时会跟这边的女人好上，之后回国就永远不再联系，但是会给丰厚的抚养费，所以这边的女性也是愿意的。

　　接着毛姆开始布疑阵：女主发现村里有个土著女很奇怪，虽然她听不懂马来语，但能感觉到那女的举止不妥当。像在男主洗澡时隔着木板吵架啊，在她打网球时盯着她看啊之类的。最后还跟男主家男佣打起来了。这时男主才承认，他跟那个女的有过一腿，生了三个混血小孩。他本来以为用钱就可以打发，没想到这女的太顽固。

　　毛姆用了大段笔墨描写男主为什么会跟她搞上：“我来这儿的时候，刚从学校毕业，才十八岁。我以前从来没有独自生活过。我这人天性喜欢热闹，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能开怀大笑，而且还必须找到其他人同乐。但是到了这儿，情况却不同了。当然，白天倒没什么问题，我有工作要做，我可以找来迪亚克人谈话。可是到了晚上，真是寂寞难耐啊。我坐在阳台上，独自喝着杜松子酒或比特酒……晚饭后，男仆们闭口不言，纷纷离开，各自回村睡觉。只剩下我顾影自怜了。府邸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时不时传来小鸟的一两声啁啾。鸟叫声会突然在一片寂静中破声而出，经常把我吓得心惊肉跳。在远处的村子里，我能听见锣声或鞭炮声，土著人正在尽兴地玩着。虽然我跟他们隔得不远，但是却不得不待在屋子里。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监狱似的，过着比囚犯还要糟糕的生活。我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尝试喝上三杯或四杯威士忌酒，但是独自啜饮却毫无乐趣可言，不仅不能让我心情愉快起来，而且会让我在第二天萎靡不振。我尝试过晚饭后立刻上床睡觉，但是却难以入眠。我躺在床上时，常常浑身燥热，辗转反侧中更无半点睡意。唉，面对漫漫长夜，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当时情绪相当低落，内心感到十分难受——现在回想起这一幕时，倒让我忍俊不禁起来，可是我当时只有十九岁半——那时候，我只能独自伤心流泪啊。”

　　以上，我还删减了好多，看上去都足以令人同情了。

　　“后来，某天晚上吃过晚饭后，男仆收拾好屋子，正要离去，却突然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他说，整晚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是不是寂寞难耐啊？‘哦，不，还行吧。’我说。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搞得像个倒霉的傻瓜一样。不过我想，他当时什么都知道的。他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有话想要对我说。‘有什么事吗？’我问，‘有话就说吧。’这时他才说，如果我想找个女孩，让她和我一起生活，他正好知道有人愿意跟着我。这个女孩非常善良，他可以把她推荐给我。她是不会给我惹麻烦的，而且也会给这座房子增加人气。她还会帮我缝缝补补……我情绪十分消沉。一整天都在下雨，我一直都不能出门锻炼。我知道我不应该几个小时蒙头大睡。他说，找这个女孩子花不了多少钱，她家里很穷，花个两百块钱就足够了。他说，‘如果你不喜欢了，还可以让她走。’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她就在这儿，’他说，‘我去叫她。’他朝门口走去。她和她的母亲一直等在台阶下。她们进了屋，坐在地板上。我递给她们一些糖果。她很害羞，但很平静。我跟她说话时，她对我嫣然一笑。她年纪还很小，几乎还是个孩子，他们却说她十五岁了。她长得非常漂亮，穿上了她最好看的衣服。我们开始交谈起来，她的话不多，但我跟她打趣时，她却笑声不断。男仆说熟了以后她会很活泼的。我让她坐到我身边来，她害羞地拒绝了，她母亲却让她坐过来。她很漂亮。”

　　……

　　就是这样俩人搞到一起去了，据男主所说，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在男主即将30岁的时候，对这个土著女坦诚自己会找个白人女孩结婚，也给她了相对丰厚的财物当分手礼。

　　再然后他对女主一见钟情。

　　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是：这儿的环境非常特殊，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六个男人中有五个都会这么做。妻子是不会理解的。而且他本以为事情可以斩断，因为在这边工作的白人回国度假后，很少再被派回到原来的前哨站。

　　男主就是在回国度假期间认识女主的，没想到自己又被派回来工作，他私下给了土著女一笔钱，让她到别的村庄去。她起初同意，但后来又变卦了。

　　看到这里我就开始被牵着跑，希望女主能原谅他。毕竟文章前面一大部分都在写他们如火如荼的爱情，他们爱得热烈又纯粹，女主甚至有点半逃婚的意味，她是寡母带大的，母亲只有她这一个亲人，她以前立志就算结婚也不离开母亲的。她们都为爱情付出很多，就只因为男人正常的身心需要而唾弃他、离开他吗？

　　最后女主还是离开了。

　　我当时觉得好可惜。

　　如今旧书重读，没那么大劲儿共情了，才清醒过来，女主凭什么要原谅他？就算六个男人里面有五个这么做，总有不这么做的吧，知道自己将来不会跟土著女结婚，就不晓得避孕吗？欲望谁都有，放纵的人就要承担。如果女主留下来，对她是极大的不公平，那土著女言而无信，让女主怎么好好过日子？老公的钱要拿出一部分来养三个孩子不说，婚前还以“不想失去你”而隐瞒这么大的事，他自己不是圣男，又凭什么要求她去做圣女？

　　对女主来说，这段奋不顾身的爱情虽然有遗憾，但她姿态很好。她让男主给她一段时间思考，在这一段时间里她没吵也没闹，十分体面地和男主渐行渐远。

　　有这么高的情商，一定还会遇见一个爱人，留一段佳话。

　　我越活越公正。不是那种全身正义的正，是纵观全局的正。

　　写小说需要站在渺小的个体上为ta的一切行为找理由，而生活需要把一个人从ta的位置上拽出来审判。一个好的写作者，应该同时也是生活家，既要有同情又要有锋利。

　　愿我清醒，且深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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