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为宝林,实为义妹,殿下可不要乱来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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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苏蛰 插画师 | 引筝 歌曲 | 等什么君
1
义庄的老看守去世后,我自告奋勇接了班。
这义庄是镇上用来停放外乡人或者无名者尸体的地方,死气沉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却乐在其中。因为我从小便能听到旁人心中所想,但凡我身边有个人,我的耳朵里便充斥着他心里转过的无数念头,着实烦人,而这里,十丈之内,就我一个活人,安静极了。
义庄的活儿其实不累,我做了五年看守,不过才经手了十几具尸体。谁料,今年中元节恶鬼横行,有贼人闯进镇上旅店洗劫,死了很多人。
旅店里大半是外乡人,还有气儿的送去医馆,没气儿了的便送到了我这里,前前后后有十几个人。都是苦命人,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魂归故土。
我用攒的铜钱买了些烧酒和香烛,撮土焚香,祭了祭冤魂,略表心意:“今夜我为你们念上几段《地藏经》,愿亲人早日接你们回家,愿贼人早日伏法。”
这《地藏经》还是当年娘亲去世时候阿爹教我背下的,一直没忘,阿爹去世又念了许多遍,这几年每每有尸体送来义庄,我也念,自然便烂熟于胸。
“……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若……真有神明,请念经人救救李某……来日结草衔环……必报此恩。”
在我念经的时候,有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
我起初大骇,以为义庄闹鬼了,再一琢磨,恍然醒悟,必是送来的尸体中尚有幸存之人。
他发下如此宏愿,向神明求我相救,我怎能见死不救?
我撑着油灯,寻声来到一具尸体前。
我们义庄没准备那么多薄棺材,大部分人只能被放到临时搭起的木架上,再用白麻布遮好。
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麻布,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生得很好看,只是现下他脸色惨白,双目嘴唇紧闭,前胸还有一大滩血,狼狈极了。
伸手探探他的鼻息,果然还有气儿。
我心道:刘仵作啊,刘仵作,您真是年纪大了,居然把活人送过来,差点就犯了大错……
此时,感受到我的触碰,这位公子哥儿的祈求也在我耳中愈发显得急切:“上天怜我!”
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在光里微微抖动,我轻声抚慰道:“你别怕,我这就去医馆给你叫大夫。”
这便是我周乐与当朝太子李鸿初次见面的场景。
寂静义庄、昏暗灯火,灰头土脸如我,奄奄一息如他,绝不是他后来同别人讲述的那样——什么杏花微雨,什么才子佳人,什么一见倾心,都是鬼扯。
2
因医馆人手不足,李太子在医馆将养的半个月,几乎全是我在照顾。
那时候他自称是长安商贾洪理,发誓要报答我的恩情。
我笑而不语,他还当我不知道,竟拿这些话搪塞救命恩人。
医馆里伤者众多,我耳边声音嘈杂,不是思乡苦,就是伤病痛。唯有他——沉思之时,想着的全是如何在中秋宫宴前回到京城,如何面见父皇陈述右相瞒报河北灾情之罪。
“若想报答我,那就带我去长安吧。”
我如此回应。
“从小我就有个心愿,想攒够盘缠去长安瞧上一瞧。既然你在长安是有钱人,那这路费便算在你身上。”
李太子倒是真心实意想报恩,立即便答应了。
临行前,我带他去了镇子后山的玉带河。
“这河会流经山里的寺院,大家都说在这儿沐浴能涤去身上的晦气。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可得好好洗洗。”
我放下换洗的衣服,打算到树那边等他。
“周乐,你平日在义庄里熏得都是尸臭,也一道洗一洗吧。”
我没防备,被李鸿一把拉进河里。
初秋的河水还不凉,我想起了阿爹带我来捉鱼的日子,不禁玩性大发,掬了一捧水便泼到李鸿身上。
李鸿不甘示弱,自然还击,我两人在河里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李鸿停了手上的动作,呆立在河里。
他两颊泛红,我听他心里道:“莫不是痴了,竟觉得周兄弟如此妩媚?”
赶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
方才闹得厉害,发髻也散了,长发全都披着,布衣浸湿,已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玲珑有致的线条。
哦,糟糕,我忘了告诉他,我周乐是个女的。
3
我们刚出镇子一天,就遇上了带着虎贲郎前来救驾的刘益。
他头磕得邦邦响,那满脸的褶子抖得厉害。
见瞒不下去了,李鸿便向我坦白:“对不住,其实我是当朝太子李鸿。”
我点点头,并没有露出他料想中的惊讶,我一门心思在刘益身上。
这位“大忠臣”一边磕头,一边心里嘀咕:“太子真是命硬,连虎贲郎扮的贼人都没能杀死他。不如今晚动手,将他烧死在驿站。”
真是反了他的。
李鸿心中亦有两个犹豫不决的声音,我赶紧附在他耳边提醒:“别跟他走,他想杀你。”
李鸿看我,虽然惊讶,但还是听了我的建议,我们在驿站里趁虎贲郎不备逃了出来。
接着,就发现去京城的大路早已戒严,说是在找什么匪首,可哪里骗得过我?
我听得那几个当官的心里都在说:抓太子、献右相。
怎么说呢,我当时就一个感觉,真是好惨一太子!
李鸿怕连累我,便想着赶我离开,这哪儿成,我还没到长安呢,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李兄莫慌,我有办法!”我拍拍胸脯向他保证。
我发现,这帮人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贴出李太子的画像,只能逮着疑似的年轻男子偷偷摸摸地盘问比对。
哦,你们要抓年轻男子是吧?
对不起,年轻男子一个没有,年轻女子倒是有两个。
李鸿虽然百般不愿,但还是屈服于眼前的困境,随我一道换上女装。不得不承认,李太子的女装扮相也是不俗,竟然把我给比下去了。
虽然手段简单粗暴了些,但效果着实不错,我们两个顺利蒙混过关。
长安已至,似乎是分别之时。
我在梦里曾经无数次来到这座城市,想象过她的坊、她的街、她的声音。可当我真真切切地站在这偌大的城里,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慌了,不知该何去何从。
幸好李太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周姑娘,你又救了本宫一命,不知这次能如何报答。”
于是,就在这车水马龙里,人声鼎沸中,我厚着脸皮问李鸿:“你能不能养我?”
他没有吃惊,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好,我养你。”
就这样,我跟着李鸿进了东宫,住在陶陶轩。
4
李鸿在前朝步步为营,我在东宫的日子也并不舒坦。
整个东宫,统共就三个女人——太子妃刘氏、良娣肖氏,再就是初来乍到的周宝林,正是在下。
平心而论,若比样貌,肖良娣第一,太子妃第二,我第三。
可我就纳闷了,这看似光鲜亮丽的世家女子,为什么有时候却连人话也不会说?难怪李鸿下了朝堂也不得安宁。
想我刚来那天,肖良娣当着李鸿的面摸我的手,嘴上说什么“这位妹妹虽生在乡野之间,却天生丽质,难怪郎君青眼相看。”
心里却在说:“这双粗手,便是给我提鞋都不配。”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过了几天,我上吐下泻,整个人蔫在院里不想动弹。太医说了,是水土不服,可谁知道,话出了我的陶陶轩就走了味儿了,什么宫外孕啊,都够编好几个戏本子。
太子妃倒是大度,特地派奴婢送了补汤,说是对我身子大有裨益。
偏我那日有些涨气,那碗汤直到放凉也没喝,后来只好喂了院子里的木槿花。
第二天去宜春宫拜谢,太子妃口中祝我早日康复,我却听她心里念,“这贱婢既已喝下孙天师配的汤药,过不了几日,必然胎死腹中。”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后来,李鸿在中秋宴上当众对右相发难,历陈其罪状。不料右相一一辩驳,之后更以太子微服私访、结交边将反诬太子笼络民心、意图谋逆。
皇上震怒,直接掷杯于李鸿身前,将他幽禁东宫,看这架势似乎李鸿就踩在了废黜的边缘。
不少人为了巴结右相,纷纷和东宫划清界限,可谓是世态炎凉。
可别人如此倒罢了,他那一妻一妾非但不劝慰,反而各自心怀鬼胎。
妻心里盘算,她那个在凤阁的舅公应该很快会上表,求皇帝准许太子与她和离,就是担心皇帝不允;妾心里埋怨,当年怎么就鬼迷心窍要进东宫做良娣,白白浪费好年华。
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我爬上陶陶轩的屋顶,眺望光大殿的方向,李鸿就禁足在那里。
光大殿在陶陶轩的东面,现在夕阳西下,重檐屋顶上琉璃瓦映着余晖反倒显得比白日更加耀眼。
不知道现在他得有多郁闷,皇帝不信亲生子,倒是相信右相。
我叹口气,至近至远天上星,至亲至疏帝王父。
要不要去探望他?
我想起离开镇子那天,曾经求王夫子帮我算算来长安以后的运势。
王夫子素来怜我勤学好问,即刻便起了一卦。
他解道:此卦乃志气功名之象,凡事守本心则大吉也,切记切记。
守本心,谈何容易?
从小,旁人心中喜爱的、怨恨的、算计的、悲悯的……都逃不过我的耳朵。若不是我常年老僧入定一般,恐怕早就被这世间繁声所吞噬。
想到李鸿,我嘴角一扬:平生阅尽他人计,莫如静听自己心。
王夫子的卦从来都是准的,既然守本心则大吉,那我就追随本心而行。
入夜之后,我揣着一壶上好的梨花春和一包刀切牛肉爬进了光大殿,李鸿面向里卧在榻上。
他虽一言不发,我却听得真切,他心里满是忐忑和焦虑,只不过内容却跟我原先想象的不大相同。
“父皇假意迁怒于我,暗示废储之意,究竟右相会不会放松警惕。”
“也不知道陈将军有没有收到父皇的手谕,能否按时抵达长安。”
这分明是一只老狐狸和小狐狸给一只大灰狼下套啊!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是知也。高手,真正的高手。
我是白担心了,还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如今都排不上用场,只得想些别的话题。
“郎君要喝酒吗?你尝尝,这是我托人从漱玉楼买来的,你喝一杯,我跟你讲个故事。”
李鸿乖乖地饮了一杯,我讲镇上熊孩子在学堂恶作剧,后来被王夫子责罚。
他又饮了一杯,我讲孙屠夫家娘子平日泼辣难惹,可也能纵身跳进河里去救溺水的孩童。
他再饮一杯,我讲柳西施研究了个新发髻,结果太沉了生生把自己坠得仰面倒地。
一壶酒尽,我说给他也是说给我自己:“在尘埃落定之前,不管发生何事,我总是同你站一边的。”
李鸿揽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挣扎起来:“唉,郎君,你可不要乱来,咱们有言在先,我名为宝林,实为义妹。”
他头也不抬:“你怎知我要乱来?”
我的天呐,你的心里话在我耳边响如炸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箍得我太紧,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两颊发烫,心跳越来越快。
罢了罢了,干嘛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也早有此意——
不如好驾觥船去,陶陶入醉乡。
5
皇帝陛下爽快地准了凤阁老臣的上书,太子妃成功跟李鸿和离,这让外人更加笃定,太子要凉。而肖良娣也哭着闹着求得了一纸休书。
我心中冷笑,要是她们以后发现这场废储风波不过是皇帝和太子迷惑右相的手段,恐怕肠子都要悔青。
李鸿幽禁东宫,日子也清静。
午后小憩我便寻了园子里的一棵百年老树。这里是东宫的僻静处,少有人来。以前在镇子上,我也常常爬到老树的粗枝桠上休息,又凉快又安静。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急促的人声:“我办到了,办到了!只等太子喝了那汤,这事儿便成了。以后右相那边,我就是大功臣,一辈子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哈哈,哈哈!”
等我睁开眼,四下望去,竟半个人影也没有,我都说不清刚才听到的是真是梦。
可不论真假,我心底总觉得不妥,万一真有人害李鸿可就不妙了。
我从树上下来就直奔光大殿,一脚踹开殿门,李鸿端着汤,不明所以地看我:“乐儿,出什么事了?”
“郎君——”我冲过去,哎哟哟,这该死的长裙!我脚下被绊住,整个人向着案几扑过去,一碗汤全推进了李鸿的怀里。
李鸿被烫得跳将起来,却仍是过来扶我:“怎么如此粗心,可有哪里磕到?”
他一张俊脸靠过来,我不禁耳热心跳,可再一瞧他身前那滩污渍,赶紧言归正传:“那汤可能有毒,你喝了没?”
李鸿一怔,却笑道:“你多虑了,怎么会——”然而,他眉头一拧,捂着肚子跌坐在我跟前。
我脑子轰的一声响,喊道:“快传太医!”
直娘贼,他们是想给太子安个畏罪自尽的罪名。皇帝陛下自是不信的,可是若是太子薨了,杀十个右相又如何?
李鸿额上满是汗,他伸手从怀里摸索出一块令牌:“交、交给你——”
话音未落,他便昏厥在我怀里,双眼紧闭,脸色铁青,眉间隐约有一股黑气。
我战战巍巍地伸手探李鸿的鼻息,还有气儿,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仿佛回到初见,可我此刻的心境却与彼时全然不同。
李鸿给我的是东宫令,见此令如见太子。
把光大殿留给太医院的人,我忙不迭地下令。
“太子中毒一事,谁都不许走漏风声。”
“把宫门关上,一只雀儿都不能放走。”
“让奴仆三十人一队,尽数到长青阁听训。”
长青阁里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整个厅堂鸦雀无声,可在我耳里却是人声鼎沸。
我扶额闭目,细细分辨每个人声。人们来了又走,恐惧、忧虑、担心,此起彼伏,却并没有我要找的声音。
终于,我猛地睁开眼睛,起身绕着地上的人群走了一圈。
“我应该没留下什么马脚,他们不可能知道是我给太子下的毒——”
“不就是个宝林吗,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里充什么大头。”
“不能慌,她不可能知道我是右相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是我做——”
我停在第五排左一那人身旁,一脚踹在他的后心上:“给我拿下!”
6
半个月之后,陈闻道将军奉密诏入京,清剿右相,一气呵成,而在右相众多罪状里还多了一条——毒害太子。众人这才醒悟,之前的废储风波,不过是皇帝和太子在迷惑右相罢了。
前太子妃和前良娣果真悔得肠子都青了,而我从周宝林摇身一变,成了新的太子妃。
你要说一个平民女子怎可封太子妃,嗯,照理说的确不能。
右相一倒,从前被他诬告迫害的官吏终于沉冤得雪,其中有前左相周怀贞,便是我祖父。
当年周家被诬陷藏有谶书以至抄家灭门,而我父亲被祖父预先从族谱除名,这才保住性命。
这一切都是父亲遗物告诉我的。
父亲从没有提过让我报仇的事,只在临终前交给我一个密封的布包,并叮嘱我,若是有朝一日李相倒台我可将它打开,否则,我只能将此物带入自己的坟墓。
李相下狱的那天,我拆开布包,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血书,字字句句俱是对李相的控诉,而被血书严严实实裹住的是周家祖传的松鹤玉佩。
我只知自己生于长安,却不知原来自己和她的羁绊竟如此深。
皇帝陛下复祖父官爵,又念我忠贞,且多次救太子性命,便恩准爹娘和我重入周家族谱。
父亲临死前遗憾未能亲见右相倒台,如今,我替他看了。他遗憾未能带我们娘俩认祖归宗,如今,我带他们回来了。
我还记得,爹娘的骨殖从镇上回到长安以后,李鸿坚持陪我祭拜父母。那一天,他抛开太子的身份,仿若寻常人家的丈夫一般,陪着我在墓前清理洒扫。
我听见他在说:岳父岳母放心,我定会一辈子爱护周乐。
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我掩不住笑意,镇上的王夫子果然没有骗我,凡事守本心则大吉也。
而那天,我又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从我身体里传出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嘛?”
“这啊,就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父王说话。”
我朝坐在膝上的小娃娃解释,而他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瞧我,一派天真无邪。
“咳、咳——你贵为一国之母,能不能别整天给盈儿讲些奇奇怪怪的事,他会当真的。”从前的太子李鸿,如今的圣上,清咳了两声,转入偏殿来。
“那好,今天就讲到这儿,盈儿应该饿了,瞧瞧,你皇祖父特地来陪咱们用膳了。”
“皇祖母,可孙儿还有个问题。”李盈眨着眼,有些疑惑。
“什么问题?”
“您——当真会读心术吗?”
“你说呢?”我轻轻刮了一下盈儿的小鼻头,抬头对上李鸿温柔的目光,同他相视一笑。
作者简介
苏蛰 作者
原文名:读心有术
本文封面插画师:引筝。文中图片已获得插画师授权,若转发、使用,请咨询插画师@引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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