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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钥匙》读后感100字

2021-09-15 00:30:26 来源:文章吧 阅读:载入中…

《找钥匙》读后感100字

  《找钥匙》是一本由文珍著作,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49.00,页数:308,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找钥匙》读后感(一):口味清新的爽口小菜

  《杀风景的晨间头班车》:同标题作的另一种翻译法,很明显标题一语双关呢。讲述头班车上的男生和女生互相猜测对方目的的故事。嘛,现在的高中生真的推理能力这么强吗?另外,女主的姓就是杀风景,虽然很奇怪不过想想犬养这种姓也有也就见多不怪了。

  《蜜瓜苏打.工厂》关系很好的三人组围绕校庆时穿的服装设计产生的纠纷,挺温馨的一个故事,就是这个梗太常见了很容易被看出来(实际上我自己就没看出来,囧)

  《梦之国里没有摩天轮》即将解散的民谣部来到主题乐园游玩,渴望和自己喜欢的女孩一起行动的男主却被怪异的学弟半强迫的带上了摩天轮,难道学弟喜欢的人是?少年,有目标就要付诸行动啊。

  《被抛弃的猫咪和兄妹吵架》女主发现了被人遗弃的猫咪,因为自己过敏所以希望因父母离婚所以不住在一起的哥哥代为照顾,但是……很朴实的家族之情,血缘关系果然还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三月四日,下午两点半的密室》“我”作为班委,去看望因病没能出席毕业典礼的女同学,但她似乎一直急着赶“我”离开,果然是不太合群吗?还是她根本就在装病呢?这一篇好浓的百合味啊,啧啧啧。

  《尾声》第一篇的后续,世界观也包含了其它四篇作品,男女主的感情得到了增进,但是认识了这么久 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也是醉了……(我也想看看杀风景叫什么名字啊)

  《找钥匙》读后感(二):《找钥匙》:谁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十一个故事,奇数,主角分别是快递小哥、报社胖子记者、租房子住的ABCD、不得志的编剧、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猫……他们搬演悲欢离合的背景是小西天电影资料馆、侨福芳草地、中国音乐学院、望京SOHO、朝阳大悦城、北新桥、北太平庄、奥森公园、马甸公园、金宝街、长安街、钓鱼台……都是我这些年在高德地图搜过、在微信对话框跟人约过、在地铁车厢里反复听过的地名。

  因此我觉得这本小说里最大咖位的、一番大男/女主,是:北京。

  我在北京也住好多年了,可如果让我写它,心里一片哀愁与茫然,好比鲸肚子里的约拿,说不出鲸的模样。而且我勇气也不够,不敢写,因为我了解它,写不像,写不好,自己糊弄不了自己。我躲躲闪闪地写一些城市,不指名道姓,就跟网上用拼音缩写代替明星名字似的。

  但文珍写了,而且写得好,写得真切。那些关于挤地铁、坐公交、加班的精准描写,真切得读着都要犯ptsd了。

  小时跟同学玩过一种叫翻花绳的游戏,绳子在擎起的十指间交叉,绕出一副图案,另一人的双手凌空而下,指头分插入绳间空格,往外一翻,翻出新图案。口诀曰:“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线坠乱,变切面;面条少,变鸡爪;鸡爪老想刨,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据说这游戏汉代就有,《聊斋志异》中《梅女》一篇,梅女与情人封云亭共度良宵,提出“与君为交线之戏”,两人“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找钥匙》庶几相似。

  命运这条绳子,在朝阳大悦城、音乐学院、北新桥树立的大楼之间阴险地串通起来,摆开阵势,纵横辐辏,疏而不漏。从《胖子安详》(该篇“写于安翔路”,仿佛作者也是这故事的组成部分)到《张南山》到《咪咪花生》再到《有时雨水落在广场》,这些故事均有一个孤独的开端,好比交线的开局,都不复杂。然而作者的双手出现了,在SOHO和CBD上空五十米处,灵巧一插,找到那似乎没道理的日子里的隙格,或撑或放,或勾或挂,或压或掏,等叙述的指头吃上劲,欻然一翻,赫然一副崭新图景,细看其走势结构,又是意料外、情理中。

  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这十一副图,有的线条简洁,如《物品志》《猫的故事》,是速写,有的线索交错,如《河水漫过铁轨》,是群像。

  大部分故事并无剧烈波澜,《物品志》中最大的矛盾是夫妻无力买房,妻子拼命囤积物品,《咪咪花生》里最心痛的离散是丢失了刚养半年的小猫,《雾月初霜之北方有佳人》里即将离开北京回乡的编剧宋佳琦,没等到什么慧眼识才的贵人拉拔一把、或者剧本忽然被大公司看中,《找钥匙》里的画匠张松也没有找到真爱和打开心灵的钥匙……可是啊,跟随作者细看这些挫败,你一定能认出平凡人生活的真正面目,它藏在大北京宏大叙事的褶皱里,等待这故事咒语般的细密召唤,慢慢抬头,幽幽转脸,让你看它两颊滚下雨滴似的眼泪。

  作者中意写雨,以前有佳篇如《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找钥匙》中“很多结尾也都和雨水有关,在夜晚,在滂沱大雨里,一个人的命运悄悄地被完成”。

  雨是戏剧催化剂。李尔王必要走在暴风雨下的旷野,才有那股天地共悲的气势,君王之怒,是由风雨雷电来演奏BGM的。呼啸山庄之夜,白衣女鬼凯瑟琳也必要在大雨中破窗而入,才配得上魂魄凄厉的冤情,呼应希斯克利夫的雨夜出逃。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北京的雨,比不上能捯饬出一个北平的雪那么有名。但住在、住过北京的人,多半对雨印象更深刻。雨在湘黔粤,是南方有佳人(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对,请别跳脚,我这也是一家之言),一到北京,就成了高声大嗓、浑身土腥的婆娘,手里鞭子老粗,跟公园打陀螺的大爷似的舞得啪啪响,时不时来一句“哎我这暴脾气”。黄昏暴雨之前,天极阴沉,有时白天阴得跟傍晚似的,好像天中马上就要裂开一个洞,飞出一组外星军队,好像我爸揍我之前,手攥拳,嗓门里压着闷怒,叫我过去。夏末秋初,外出赶上大雨,远近红彤彤车尾灯像嘴里化出一摊甜汤的水果糖,我在积水里挪动两只精湿的鞋,看到一辆辆送快递的电动车驮着滴答淋漓的箱子,一路快冲过去,替他们担心得紧,只希望别闯红灯,安全第一。

  雨是最后一条稻草,让平日已维艰的生活之路益添泥泞,踽踽之人,遭此一役,终不免倒下。就像《骆驼祥子》里那场雨灾,把壮如牛的祥子也打趴在病榻上。

  因此在《找钥匙》里读到各种雨,感觉又亲切又恐慌。

  《咪咪花生》:“这样痛快的大雨好久没有下过了,混杂着花香,尘土,其他轰然腾起的一切人世间的秘密。他的猫和他隐秘的爱,他在世界上最深的依恋马上就要在大雨中自己生脚跑路了。到处都是双闪熄灭的车灯,昏黄朦胧的路灯,湍急的春雨和狼狈不堪的被浇得透湿的人,但没一个人像他那样即将遭遇一种情感的灭顶之灾……雨大得像要把所有走避不及片瓦遮身的人拍死在当场,云黑如墨,天地瞬间变作山水长卷,路边的高楼逐次隐退在深深浅浅的墨色里……雨后的世界会因此发生些许变化吗,这软弱多情的男人会因此得到稍许不一样的人生吗……他终于挂断电话,在大雨中号啕大哭起来。”

  谁读到这心里不喊一嗓子:没错儿!姐们儿您写得对极了!大雨里那心气儿,就是这样式儿的!

  我更喜欢《有时雨水落在广场》结尾对雨的解说:“他们一生的雨水同时落了下来,而雨都是身不由己苍老的旧日水滴,属于那早已逝去的世界,被年轻的空气、阳光搬来搬去,有时落在田间,有时落入大海,有时落在广场上。”

  这一瞬间,雨不再是布景师傅的道具,而是真正的、滚动字幕里的角色。

  在《张南山》的故事结尾,却没有雨了,“立梅那一天,雨水迟迟没有下来”,代替雨水流下的,是眼泪。

  跟她另一些结尾温暖光明小说不同,《找钥匙》的故事结尾,有些是开放式,有些是悲剧,作者咬牙狠心,不给出那个happy ending,正如北京不留情的雨夜。“这样的夜无论对于聪明人或是傻瓜,都是不发一点慈悲的。”(《李尔王》第三幕第一场)

  转回头看,书封面的灰,是密云不雨的天灰,是孤独人难寻到安慰的心灰。

  但灰烬之中,总还有一个像地下通道出口似的钥匙孔,虽然穿不过骆驼,幸好还能穿过一缕灵魂。

  顾城的诗:

  “小巷

  又弯又长

  没有门

  没有窗

  我拿把旧钥匙

  敲着厚厚的墙”

  城门不开,古老的城垣不在,

  他们底心如大大的寂寞的城。

  恰若金色护栏的长安街向晚。

  跫音不响,人生的钥匙无处可配,

  我们底心是雨水落在广场,出租屋,大悦城,

  落在西流去的河水,德胜门鼓楼,钓鱼台银杏,香山红枫。

  最后从朋友角度简单喵两句。

  猫是天翼还是文珍?

  文珍的文珍贵,对我来说,她的人亦珍贵:是心中珍视的同行者、每次见面都像吸氧的朋友。读朋友的书,感受总是很奇妙,因为熟悉她的口音和说话习惯,有些小说对话能用眼睛读出声音,耳边响起她不疾不徐的说话声。纸书成了有声书。她喜爱猫(这本书寄来时,扉页她画了个猫咪头),因此小说里常响起喵声,窜过皮毛光滑的矫健身影,我也暗暗猜测,像《猫的故事》里救助卤鸡店里小猫的事,就是某天她亲历的。

  她上一本书《夜的女采摘员》里,其实我作为一个路人甲角色现身了——我是某篇小说里跟主角交谈的“女友”,她把我们某次真实的微信对话放进了小说里,这就是跟小说家做朋友的快乐呀。

  这次我看书时偷偷留意,有没有什么微信聊天情节……不过这次没翻我的牌子,这说明,我以后还要多跟文珍聊天,多聊点好玩的东西、聊点金句出来。那么她下本书,说不定我又有角色可演了,此处有一个露齿而笑,牙齿亮光一闪的动图。

  《找钥匙》读后感(三):【转】《文学报》专访文珍:进入更丰富有趣、也可能更驳杂的写作中去

  作者:何晶

  文珍:谢谢你对我的出版频率的关注和了解。事实上我对这么快——事实上也相隔了一年——出第五本小说集也不无担忧。但不同的出版方都有各自的节奏,一来二去这本新集子就在这个节点面世了。而我自己最终也接受的原因,是因为觉得时隔一年,虽然于我个人而言仿佛加快脚步,但因为我以前很慢,所以其实也是一个正常的出书速率;而且因为里面有不少未收入过任何一部集子的旧作,相对较新的其实就是《有时雨水落在广场》《河水漫过铁轨》和《咪咪花生》,大概都完成于这两三年,所以也着实不算高产。只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主题,把这些各年散落的同一类作品聚拢在一起罢了。此外,同时还在文景重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集《十一味爱》——现在的名字叫《气味之城》,初版和重版相隔正好十年,而且和当年上市时间也差不多,都是八月,于自己而言,也有特殊的纪念意义。十年一觉北京梦,而这两本书都是十一篇,新集子里还收入了来北京写得最早的一篇《找钥匙》(发表于《羊城晚报》2004年12月),并以此命名。这有点让我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说有一种圆舞,规则是一个人只要一直跳下去,终究会遇到最早的舞伴。而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写了十年后,再次与旧日的自己狭路相逢。虽然中间已经历了若干心路历程的变化,但我对写作这件事仍有最初的热情与忐忑,这一点也许才是最重要的。而作为一个过分敏感的人,写作也始终带给我无限安慰和乐趣。我目前正在修改自己的第一个长篇,一段时间内大概不会再出中短篇集了,因此你说是某一个阶段的总结,也非常准确。

  文珍:表演艺术通常被分成体验派、方法派和表现派三种。如果作家的类型也可以借鉴这种分类法,我自己无疑就属于体验派,好比一个习惯沉浸式表演的演员,一旦决定书写某个人物,一定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浸没在角色的喜怒哀乐里,必须真的相信有这样一个人遇到了如此一些事,而我自己在那一刻则完全站在这个人的鞋子里。有时候写到某个情境时自己会落泪,侥幸写出有意思的对话也会微笑。有一些对情节发展非常重要的场景,之后路过类似的地方,也会站在那里怅然良久,就像自己无法摆脱的某段回忆一般。这样全情投入的写法当然也会有一定弊端,就是我写自己相对认可的角色很容易,写反面角色,就一定要时刻自己留神力度和分寸,即便是讽刺也要留情。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观察与叙述是否可靠,但的确已竭尽全力去靠近我笔下的人物们,并尝试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血肉融入其中。至于人物是否能够映射时代征候,其实下笔时并不会想太多,但写着写着也会不知不觉间涉及。就像《找钥匙》封面的那句话,“我们都活在我们所在时代的局限里,但总有人想要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时代不必刻意强调也同样存在于字里行间,一首流行曲,一季流行色,当下的某种观念,甚至于娱乐八卦,社会新闻,股市沉浮,疫情防控,只要故事里有人,只要写作者对自己故事发生的背景足够体察,写出来无不是时代征候。当然更好一点的,是能够走在时代的前面,写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文珍:上一本集子《夜的女采摘员》封面借用了一句诗,“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这来自阿根廷女诗人阿方斯娜的诗《我将敢于亲吻你》(汪天艾译),但接下来就对这看似广博的“一切”进行了某种界限划定:“夜晚,静默,生命的暗影,微小的爱”。这说明虽然我看似在不断扩张人物图谱,但始终还是对相对边缘的人群,比如进城务工者,职场升迁困难的女性,依附子女的老人,无人看护的小孩,诸如此类的弱势个体更容易感到兴趣。这些年可能还有一个新的变化,就是会更强调人之间达成理解的困难。以前我对人与人的沟通更乐观一点,但现在觉得就算一个人把心赤裸裸剖出来放在那里,位置导致视角不同的人看到可能仍然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只会本能地厌恶;而想让他感同身受地理解那种绝望,就不仅仅需要呈现和展示,而要更详尽地描摹痛苦的程度和后遗症,就像奥康纳说的,“对于近乎耳聋的人,你要大声喊叫;对于视力不清的人,你要画出大而惊人的人物”,百般譬喻,才有可能把你想表达的东西说清楚十之三四,唤起最大的同理心。我对沟通悲观,倒不是表达欲下降了——因为我还在写,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写得更好一点,更复杂一点,能沟通的读者层面也更广泛一点,这样,想说的话才可能同时被对立的双方听到,意识到不光有自己的此在,还有彼在。人是如此复杂的社会动物,同时具备最高尚和最卑劣的品质,文学倘若真有所谓功用的话,我想最朴素的功能,大抵还是隐恶扬善。但这里所谓的善恶,同时还受“真”的逻辑和“美”的标准约束,没有那么简单。

  文珍:随着我本人渐渐理解和接受了世界的复杂性,笔下的人物包括女性角色也由青涩敏感渐渐走向了成熟平和。这些年收集的人类样本当然也更多了。我以前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就是女性理应无条件对同性好,雌竞或曰宫斗都是特别没出息的事情,是社会历史强加给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性别圈套,因此我对同性也通常更友善,更容易倾注信任,但这种无条件信任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让人失望的反例:有些女生的厌女症比男性还严重。因此有一天我就开始反思,所谓性别绝非铁板一块,这两边各自都由无数理解力、受教育程度和经历截然不同的个体组成——现在还有各种跨性别群体存在,而整个社会的性别意识进步,则需双方的共同努力,并不能简单地分为“男”“女”两个阵营互相骂阵。这样除了用简单粗暴的段子和标签人为制造对立以外,并没有实际的沟通效力。从最早对性别不大有意识,到一段时间对性别议题格外敏感,现在又重新渐渐尝试着某种程度的去性别化,是一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螺旋式上升的认识过程,将来肯定也还会有反复。身为女性,更容易对女性困境感同身受,这点毋庸置疑;但如果性别环境糟糕,男女都是受害者,更何况,“在绝对权力面前,每个人都是女性。”我自己也是和男生一起长大的。也许将来的世代没人愿意结婚了,但我还是会劝人多谈恋爱,因为至少可以借此了解另一个性别在想什么。如果局限在性别视角单一的世界,就像地球只剩一半人口一样,是大毁灭,也失去了很多交谈的乐趣。

  文珍:文学是人学,小说更是属人的文学。而我可能是格外喜欢人的那种写作者类型。就算运动,也会喜欢需与人配合的羽毛球多于跑步。学画画一开始也最想学油画,因为油画可以如实描摹出人的面部五官,眼神和表情。后来喜欢徐渭和任伯年的国画,也更喜欢他们的人物画超过山水和花鸟,因为有各种姿态和神情。人何其复杂,面对不同的个体,随时可能被激发出好坏截然不同的特质,就像钻石一样,切面越多越璀璨;而一个创作者能够理解越幽微的人性,有能力把握更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构建的世界也就更真实辽阔。现在和将来,我都希望能够有能力书写更多更准确的群像。

  文珍:其实快递员也好,麻辣烫西施也好,他们离我们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还是拿羽毛球来举例吧。我最近经常去打早场,有两大发现:

  第一,不打早场不会知道,原来北京早上不上班的年轻人是这么多,并不完全是退休的老同志们;在这个场域里,也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在球场上展现出各式各样的性格。比如经常和我组队的一个女生,她主动加了我微信以后我发现,她原来是一个微商,在朋友圈卖孢子粉和灵芝粉,还经常送给球友们一些小样,但是她却从来不向我们推销;另有一个男生球打得很好,但他属于脾气温和的高手,打混双时不会总对女搭档指指点点,而是每个球都尽力配合。过了很久才知道他是从事保险业的,和我们平时见到的保险从业人员差异很大——因为我们自以为认识的从业者,通常都是在电话里,而且经常会话还没说完就被毫不留情地挂断;但细想又仿佛可以理解。所以我想,无论从事何种职业,的确对后天性格多少都有影响;但在所有这些职业标签和痕迹之外,他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很可能热爱运动多于挣钱、希望在工作之余发展爱好、愿意日子越过越好的人。

  第二,人和人之间本能的好奇心和边界感在任何地方都存在。现在看书的人虽然少了,很多人也会通过抖音快手之类的短视频去了解不同的世界,所有人其实都想得到更多的他者经验;但同时,在现实生活中,成年人又都会格外小心地保持距离感。就像我会好奇球友们的职业一样,我的球友也经常问我是做什么的。我只需要简单地说,写东西的,大家就立刻能反应过来“噢,是一个作家”。但好玩的是,就像我不会仔细询问保险从业者他的工作内容一样,大家其实也并不真的会直接关心作家的生活方式,更没有罗曼蒂克的想法和其他成见。她们关心的只是我这个人本身而已,会在群里询问为什么我今天不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病了;换成我们那个小群体的任何别人,也都是一样地被关心着。但这不代表她们不会有自己的观察和判断,也许换一个场景,她们会和别人说,我们球场上有一个卖保险的,一个西餐厨师长,一个微商,还有一个作家……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写作和别的工种一样,其实都是百工之一。每种职业都有每种职业的特性,只需要以平等心去了解另一种职业属性即可。有时候两个写东西的人反而更难以沟通,而和门口羽毛球馆认识的陌生人,却可能因为一场挥汗如雨的配合赛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虽然人和人达成终极共识很困难,但了解不同职业的人的处境,却又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记得最早写《安翔路情事》的时候,就被一个前辈说,你这种写法就是“正面强攻”,言下之意很易失败。但我想,哪怕是正面强攻,也需要长久细致的观察、缓慢迂回的靠近和感同身受的理解。而说不愿意写得太难过的意思,其实是时刻提醒自己,对惯性思维和各种套路化成见必须保持警惕。他们不是他者。他们就是我们。

  文珍:写作风格当然很重要,而且不同主题的作品也应该有不同的风格变化,否则不光读者会厌倦,作者也会对重复作业感到厌烦。意趣指向我不太确定指的是什么,但是大概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个人趣味吧,就如同特别偏好某类食物一样。但人的口味也是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想要突破自己的经验,就必须留神不让自己的趣味变得太过单一和好辨认,虽然这也是一种风格的形成,但大多数时候,偏食就会导致营养不均衡,单一就意味着变化太少,意识不到这点就很难再进步。我承认自己是趣味主义者,但写作大多数时候不应该完全由趣味指引,现实生活自有其强大的逻辑。因此,我想一个写作者除了要不断开拓眼界之外,也需不断反思已有风格是否限制了自己的可能性。如果的确是,那就设法打破它。更重要的是思想的成长,写作者理应有自我教育的能力。我想中止一段时间中短篇的写作也是出于这个考量。暂时离开中短篇的舒适区,进入更丰富更有趣、也可能更驳杂更泥沙俱下更危险的长篇写作的领域,和笔下的人物一起在这个广阔天地迷路,不时陷入困顿,再慢慢找到逃脱的出口。

  文珍:事实上我最近这一年多都在陆续准备自己第一个长篇。但这个还是不要谈太多的好,说太多很容易以为自己已经写完了。

  本文转载自《文学报》2021年9月9日,第2505期

  《找钥匙》读后感(四):【书摘】《胖子安详》

  脱口秀演员漆漆的一段脱口秀近日在微博转发过万,她坦言:“减肥过很多次,对身体伤害很大,还不开心,一度减肥减到抑郁。现在我想开心点,长这么大了,也对自我敞开怀抱了,我爱我自己了。”

  脱口秀演员漆漆

  女生体重达到185斤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在文珍最新的小说集《找钥匙》中,第一篇《胖子安详》,描写了一个越来越胖的姑娘:“到了这个阶段,再胖多少也不容易被发现了,她已经到达了一个量级,出去想不引人注意已经变得困难,在人群中轻易就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被区分开来:看,那个女胖子。”父母的担忧无奈、亲戚的闲言碎语、单位领导的嫌弃,导致她极为焦虑,她不停地吃,仿佛吃能拯救自己。但这个社会并不友善。“胖子简直就是现代都市人的耻辱和阴影,没有人会过多地留意一个胖子的情绪。”但她平和无比,从不妄图找任何人麻烦,只要别人别来打扰她。

  她是一个安详的,安详的胖子。

  《胖子安详》

  摘自《找钥匙》

  她后来是越来越深陷在自己的身体里不可自拔。肚皮上的脂肪海洋轻盈、丰盛,一层层全是褶皱,造价昂贵如珠宝,细腻柔软如天鹅绒,她耐心地半倚在沙发上小口吃一包薯片,咀嚼着,吞咽着,消化着,静静待这无法被消耗的上千卡路里,经过几个小时后重新转化为新的脂肪,新的褶皱,新的海洋,新脂肪和旧脂肪间有复杂的层次,微妙的差别,但很快就将如两块融化的黄油一样大一统。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胖。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一米六二的个子,一直维持在九十二斤到一百零五斤之间,最胖的时候也不过被人说你最近丰满了。过了二十八的某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早上她突然间突破了长达十二年的魔咒,一百零五变成了一百零八,紧接着一百一,一百一十五,一百二,一百二十三,一百三,一百五,一百七,脂肪在高歌,她在最应该把自己嫁掉的十万火急的年龄用了两年悄无声息而迅猛地变成了一个安详的胖子。到达了一百八十五斤的巅峰后势头终于有所遏制,然而她缓慢而几乎不被注意到地继续胖着。到了这个阶段,再胖多少也不容易被发现了,她已经到达了一个量级,出去想不引人注意已经变得困难,在人群中轻易就可以从芸芸众生中被区分开来:看,那个女胖子。

  《找钥匙》实拍图

  她父母刚开始还着急,后来也就习惯了。没发胖之前她和他们住在一起,相貌平常,性格木讷,亲朋好友介绍相亲的本来就少,他们一开始还会埋怨人家不上心;现在好了,女儿胖了之后他们自动死了这条心。有时候母亲会不抱什么希望地对女儿说:“少吃一点儿吧。你吃得真的太多了。”但是女儿扬起胖了以后眉眼被撑开显得无辜的脸看着自己,心就软了:“吃吧。吃吧。”

  反正也没希望嫁掉了。

  电影《瘦身男女》剧照

  父亲则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他们关系不好,女儿初中刚开始叛逆,逃过一次学,他狠狠扇过她一巴掌。此后十来年,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这些年来他一直想弥补这种关系,现在她胖了,整个人都变得温和了,他反而觉得两个人的距离近了——实际上,她增长的体积也让整个家显得狭窄逼仄。她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饭桌前,像一个大阿福的样子,让他看了以后也觉得惶惑而忧伤:这个据说是他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到底发生了什么,会从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女孩一声不吭地变得如此胖大,如此臃肿?他个子不高,一米七三,和一般中年男人的发展轨迹不同,他是先胖后瘦:年轻的时候最重达到过一百八,五十岁以后渐渐瘦下来,现在常年在一百四十几斤徘徊——是的,最胖时也还没有一米六二的女儿重。

  她母亲也没有女儿重。母亲的皮肉随着年龄松弛下来,常年带笑的脸容终于笑老了,但是体重倒一直保持在一百一左右。她和丈夫都不能理解凭他俩的遗传基因和健康饮食,女儿怎么就会突然不可遏制地发起胖来。这简直让人绝望,就好像一个外星胖子突然降临到了地球,阴险地换走了他们原本和普通人无异的女儿。

  所有认识女儿的亲朋好友刚开始还说怎么胖了,怎么又胖了。后来因为见面的次数远远赶不上她发胖的速度,反而渐渐不说了。除非个别友善或不友善的人没话找话:好像比上次见瘦了。也不知道是真没看出来还是睁眼说瞎话,不过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一百八和一百八十五的区别。

  无论客人怎么说,反正她是安详地坐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吃着零食:蛋糕、虾片、打包回来的鸡腿汉堡包、家煮的红薯玉米。因为营养过剩而显得红红白白的胖脸偶尔奋力地扬起来,对客人礼貌而遥远地微笑。再会说话的人心里也不禁咯噔一下:上次下巴坠下来的肉好像也还没有这么饱满。

  电影《瘦身男女》剧照

  她就像一座肉山一样安静地蛰伏在自己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也许是因为房间太小,她坐在床边,好像整个房间都是她的身体,她的热量,她自己的身体和还没吃完的零食香甜咸辣混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她拒绝离开房间,往来人客也就渐渐不再进去看她,最多在客厅里喊一声:“丫头在?”

  她听见母亲说:“在。”

  客人声音会立刻鬼祟地小下去:“还在吃零食?”

  母亲同样轻声而无奈地说:“还在吃。”

  他们的声音随即越来越小,嘁嘁喳喳。她在里屋把这些声音像糖果一样嚼吧嚼吧吞下去,完全不以为意。苦苦控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畅怀大吃了,多痛快。不必再注意形象,关注体重,完全不考虑能否相亲和出嫁的问题,她感到非常、非常快乐。

  现在她出门也从不打伞,不抹防晒油。裤子全换成了松紧带的最大码,上衣一概没有轮廓。此前刻意注意的一切都被忘掉了,那么多条条框框,清规戒律。那么多女孩应该怎么样,女人应该怎么样,什么女人不狠,地位不稳——狠包括对自己,想吃的什么都不许吃,想做的什么都不许做,否则会发胖,会没人要。但是她想:胖了又怎样?她此刻地位也很稳,坐在地铁车厢里四平八稳,一个人可以占两个人的位置,没人敢和她抢。

  连上公交车都有人小心翼翼避开她,觉得她下盘牢固,一旦争抢空间力气会很大,最不济也可以靠体重压垮对手。其实他们错了:她平和无比,从不妄图找任何人麻烦,只要别人别来打扰她。

  她是一个安详的,安详的胖子。

  《找钥匙》实拍图

  这一天遇到了一个麻烦。她本来在一家小报社里当记者,一个礼拜上三天班,工作强度和报酬都差强人意,虽然不够离开父母家自行购房独居,但至少足够买日常零食果腹。但没成想随着信息日渐网络化,报纸的版面也开始减肥。到处都在精简机构,裁员增效,扁平化,断舍离——被断舍离掉的人和物如何想,没人管。瘦骨伶仃的瘦子大行其道,她的臃肿整个地和这个轻飘的时代精神背道而驰。领导挨个找人谈话,部门总共十个人,她排在第六进了办公室,社长见她就显著地皱了下眉:“怎么又胖了?”

  她立刻觉得自己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显得不够勤奋敬业,更侵略了其他人的生存空间,只能够低头无比局促地站在那里,旋即发现胸口的衣服绷得太紧,胖胳膊胖腿占的地方都太多了。

  社长眉头一直没解开,开始高屋建瓴地分析起现在的媒体局势,总而言之一句话,“纸媒到了生死攸关不得不变的关头”,东绕西绕,左拉右扯,最终决定是版面减掉百分之三十,她此前负责的生活时尚版从一周两次改成两周一次,基本可以由文学版兼管,这也就意味着她和她的岗位都变得多余,变成一块可以吸掉扔弃的脂肪。

  她胖了以后好像见领导的口吃也严重了。脖子粗了,喉咙倒变细了,肥肉从外而内耐心挤满她的身体:“我,我,我也可以换到别的版。”

  “别的版面都不缺人。”领导的话瘦骨嶙峋,干脆了当,等她胖大难堪地一大团站在那里,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如此不得体而严重地发福了,应该而且只能够屁滚尿流地从台阶上滚下去。

  她像一个团子一样滚下去了。

  《找钥匙》实拍图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是怎么离开领导办公室的,身体虽然庞大,灵魂渐趋渺小,领导成功地先让她自我厌弃,然后再进一步把她变小的灵魂轻轻松松踩在脚底。留下来的男女同事全都是瘦子,她不知道这和胖瘦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显然她的离开会让所有人都觉得空间为之一宽。

  她的东西却和体积不成正比,少得可怜。不到十分钟全部收完,装在一个包里就可以带走:不过几本书,一个喝水的杯子,一个饭盒,半支护手霜。她原想做出负气离开的姿态,结果突然想到还没有问遣散费的事,那个渺小的自我又飘飘荡荡回来,继续借助庞大的身体厚颜无耻地重新出现在领导办公室:“我的劳动合同还没有过期……”

  “我们会付违约金,也就是遣散费。你的和别人的一样,会打到你工资卡里。”

  遣散费到底有多少钱?除了自己还有谁被开除了?她开口想问,却发现领导已经不由分说拿起了座机话筒。自从变胖以后,世界的恶意也与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无穷无尽,她的肥胖让她变成更不安全也更容易被击中的靶子,虚弱,胖大,到处都碍事,随时可能被赶走。

  她咬牙等了五分钟,领导丝毫没有放下电话的意思。本来就所余无几的精神首先泄了气,像个漏气的气球一样急遽缩小,一泻千里,几乎不能支撑她的肉身。她艰难地决定离开,走时还礼貌地带上了门。

  走在大街上时她满脸都是气愤的眼泪。但即使她号啕大哭,街上也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一个哭泣的女胖子。胖子就意味着不节制,不得体,胖子简直就是现代都市人的耻辱和阴影,没有人会过多地留意一个胖子的情绪,即使这个胖子刚刚失业了。

  为了安抚自己,她很快就轻车熟路拐到了一个甜品店,站在门口要了一个雪糕,并且狼吞虎咽得压根没等雪糕变软。吃完没走多久,她又正好来到了一个熟食铺子前面,要了一个土耳其烤肉夹馍,也不管这到底算是中式还是西式的吃法,烤肉很咸很香,馍很白很软。紧接着,又路过了一个麻辣烫摊子,站在摊子边像一个放学回家的巨型儿童,耐心而天真地等待着她要的几串麻辣烫下锅,烫得半生不熟,被盛在盘子里浇上蒜泥和麻酱端上来,在最短的时间内干掉,差点烫掉了她上颚一层皮。然后要过一个天桥,这座天桥上最著名的小吃是长沙臭豆腐,但奇怪地不是黑色是黄色的。吃了这么多咸的,她陡然觉得口渴,遂四处张望,终于在地铁口看到了一个卖自制蛋挞的男人,看上去很瘦,穿得也不洋气,锡纸包好的蛋挞重重叠叠放在一个显见不怎么干净的透明塑料箱子里,看上去和料峭的春风一样寒凉,怨不得过往的行人视而不见。但方圆两公里内,只有这一种食品是甜的。

  天下事咸久必甜,甜久必咸。

  她一口气要了五个,还没来得及下地铁楼梯就全吃掉了。

  她走进地铁的时候已经吃了六七种食品,但还觉得胃里空荡荡的没填满。所有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落袋平安,就被食道里的黑洞吸入。在地铁里她没找到座位,身边的人野蛮地挤向她,大概是觉得靠在肉山上比遗世独立要相对柔软舒适。她觉得自己酷似一个席梦思被摊平在了车厢里……下班高峰期真是太挤了,所有人都不再敬畏她庞大固埃的肉身,而每个脂肪细胞都感到被挤压的苦楚,像罐头里肥腻的沙丁鱼……她开始想念家里的薯片和西德软糖,冰箱里还有保质期尚余十八天的草莓酸奶……现在正好下午六点半,她父母还有五年才会退休,在这段时间里,她即便失业也依然有饱饭吃,但五年之后就不好说了,至少比萨不能再买必胜客的……她绝望地又感到饿了。

  她感到不安了就想吃,越吃越感到匮乏,全世界唯有她那八平方米的房间是属于她的,有时她躺在床上想,自己将越来越胖,越来越胖,有一天会无法离开那个房间的门,在房间里继续膨胀,直到塞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里面驱赶出来,除非敲碎房间的墙壁。这样她终于安全了,踏实了,像放在罐头里的肉,只差一个焊死的封口。

  但此刻在地铁里她的空间正急遽减少。有人斜眼觑她,暗搓搓地用身体侧面撞她——她像件超大行李挡住了大多数人下车的道。她试图退到一边但没什么用,仍然被用力推来搡去。哪来的这么多人,到处都是人,无数精干结实的瘦子,利用身体优势在车厢里挤来挤去。只有她一个人是多余的,尾大难掉,走避不及,万箭穿心。

  地铁遇到了一点什么事故,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肘子顶住了她柔软的胃。同时好几双脚踩在她胖了以后发面馒头一样高起来的脚面上,趔趄一下,还剩一只高跟鞋跟顽固地留在她左脚大脚趾上,她痛得呻吟一声。活该,谁让女胖子占用了太多人乘车空间。她没抬头也知道周围的人毫无怜悯地瞪了她几眼。弯腰查看脚趾时屁股如浑圆山丘高高升起,不小心挤到后面一个妇女,那行将窒息的妇女奋力一推,她几乎倒在车厢的地板上,一个小学生鼓鼓囊囊的书包正好顶住了她的脸,很硬,全是书。她抬起头来发现鼻腔中有温暖液体涌出,滴落在地才发现是殷红的鼻血。“啊——”四周迅速蒸腾起一片嫌恶之声,本来蚂蟥一般紧密贴拥在她周围的身体纷纷如见皂水般退散了。鼻血来势凶猛,越来越多,滴滴答答流在车厢地板上,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今早新换的白衬衣胸前几条血道。发胖后胸竟也一日日膨大得不可收拾,像发酵过头的面包,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四面八方地耷拉着,她那一瞬间终于发现了自己胖得实在离谱可笑,复又多么可耻。在巨大的羞耻心里她突然呕吐起来,方才四散的人群在一刹那弹射得更远,那些可以随时叠起来的纸板人、瘦瘦的仿佛一擦即着的火柴人、强硬的一旦站定就纹丝不动的钉子人……纷纷松动,脱落,走避去四面八方,刚才还塞满人的车厢陡然间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舞台。

  她先呕吐出了一小摊黄色的半固体。吐了半天她发现嘴里甜甜的,才想起来那是蛋挞。紧接着是黄色的臭豆腐和木耳、金针菇等麻辣烫串混在一起的混合物渣滓,发出了让人震惊的复杂气味。最后才是带雪糕味儿的土耳其肉夹馍,已经变成了一小团一小团腻答答的咖啡色面团。这些食物刚进入食道不久,还没来得及变成更加不堪的形状,但已足以让所有人掩鼻而走。这个站与下一个站的距离因此显得空前之长,对于她和她同车厢所有人都是。

  终于到站了,车厢门一开,她身后一个高个男白领发狂地奔出去。这大概平时是一个强硬派的钉子人,力道之大足以撞得她踉跄一下,一步踏入那一小摊呕吐物里,并漂亮地来了个一字马,奋力抓住离她最近的背包,终于没有滑倒。那个背包的主人却是个轻飘飘的女纸片人,不幸地被她探戈一样一下子甩到了呕吐物里。尖叫声遂响起一片,大家都状若疯癫地来回穿插,变换,闪躲,原本乏味的小车厢因为气味、形状和尖叫声的通感大合奏,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大舞台,一时间所有人都围着她在跳轻快的恰恰舞。她往前进一步,总有五六个人同时退回车厢;她退后一点,另一群人则匆匆地夺门而逃,冲下去了。

  无数双脚匆匆地踩过那摊呕吐物消失了,她自己也意想不到地来到了门边。还没到站,但她脚底湿滑站立不稳,终于也随着人群混了下去。车厢门骤然关上,连同里面所有绝望的人,和她刚吃进肚又吐出来的六种武器,阿门,真主,沙扬娜拉。

  《找钥匙》《气味之城》实拍图

  那个车厢之前逃出来的其他人已经在地铁站空旷的站台上留下好多个气味可疑的湿脚印。要搁国外哪怕是香港地铁,可能都得坐牢了——破坏公共环境罪?是有这么一条么?她暗自庆幸,希望尽量低调混迹于人群之中而不暴露自己就是湿脚印行为艺术的始作俑者,随一大群人如一颗新星般冉冉升上了地面。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黑,一轮肥肿的月亮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这个人口过剩的世界并不需要一个失业而呕吐的胖子,而需要许多饥饿而不知餍足的瘦子,使劲地向上踮着脚尖去够遥不可及的月亮,挤挤攘攘来往于无目的的人流里,腾挪,冲锋,旋转,鏖战到底。

  在这场和人群的肉搏战中,她意想不到地取得了最终胜利。

  安详的胖子带着一个轻微反社会者特有的骄傲,用纸巾抹抹嘴,顺便又抬起脚底,擦了一下残余的呕吐物,大步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里。

  2014.4

  安翔路1 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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