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回忆不可靠

　　回忆其实并不真切，能记住的往往是情感和感受。小时候看过的书，看过的电影，觉得自己记忆深刻，难以忘怀。等到成年之后回头再去看，往往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满腔的热切突然就落到了空处。就像是小时候看《水浒传》，看到的是义气和自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但是现在再去看，难以忽略的是心肝醒酒汤，越看越觉得身上发冷，对水泊梁山再没有任何一点向往。

　　曾经有一部儿童电影，叫做《下次开船港游记》。孩提时代的我在观看时，因为其中神秘而诡异的氛围而沉迷不已。今天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题，就是说一个喜欢说“等下一次吧”的孩子，进入了一个人人不遵守承诺的奇幻世界。很多年后，我又看过一次，刚播放了一点就因为布景道具太简陋而直接关闭。

　　我当然可以选择重温一遍，但是我不愿意。回忆不可靠，我知道这一点。不过我又认为，在最早最早，我第一次观看这部电影时激发起的情感是珍贵的。这种情感在随后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我，并且在第一次读《玫瑰的名字》、《看不见的城市》这样的小说时被反复唤起，同样的浑身战栗，同样的兴奋莫名，觉得自己窥见了世间极大的秘密。如果我选择继续看下去，《下次开船港》当初的那种神奇魅力会因为年代久远，技术落后的缘故全部消散，回归到一部普通的儿童电影。那样的话，我的情感也就失去了依托，不知道未来还能不能再次升起。

　　成年之后想要有所触动是很困难的事情，经验多了，阅历多了，对一切都习以为常。我第一次吃到糖醋鱼的时候，满心欢喜，吃得满脸是刺。在经历了松鼠鱼、糖醋鱼、红烧鱼、香酥鱼、水煮鱼、清蒸鱼、顺德鱼生、浙江鱼丸之后，糖醋鱼只是一道很一般的菜。当选择变得空前之多的时候，快乐却在飞快减少，吃鱼也只是吃鱼而已，再没有了任何特别之处。有些人执意要找到小时候的味道，等端到面前的时候却又摇头说不对。他们并没有失去味觉，他们失去的是小时候的心。我觉得糖醋鱼好吃，那是因为我生活在深山中的军事基地，每年只有八一节食堂才会提供一道鱼。

　　回忆并不可靠，但依然是一种人生中的依仗。回忆本身没有多大意思，只是说必须通过它才能唤起当初的情感。情感本身也并不重要，但它又是一种标志。当我们第一次开始打量世界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多少理性，更谈不上有什么经验，因此人人都是用直觉去感受，这是认识世界最直接的方式。于是，回忆中的种种情感，就是直觉发生作用的标志。成人世界里也总有这样的时刻，理性还来不及起身，具体的感受就已经透体而入，那么，我们得知道它是不是。如果还记得最初有过类似的情感，产生过相同的感受，那么就可以确认它再次降临，自己和世界产生了直连，无需理性和经验在中间进行运算。

　　我觉得人生中许多后续的选择和这种最初的情感有关。人总是对某些事情敏感，又对某些事情无感。在有感和无感之间，并非是一种自主选择的结果。就像是有些人让我觉得亲近，只是因为他们的味道好闻，而所谓的好闻可能是指很像我第一次闻到的光明牌肥皂的味道，或者是第一次闻到的百雀羚润肤膏的味道，或者是第一次闻到的安神花草茶的味道。在今天的千万种味道中，它们并无特别之处。但是在唤醒情感上，它们却堪比最灵敏的开关。

　　回忆在现实面前败坏难以避免，和世界直接连接的机会也会日渐稀少。但总有电光石火、晨钟暮鼓的一刻，打破自身和世界之间的障壁，真切感受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当这种时刻到来，会让人产生难以言喻的幸福和满足，足以驱散身边所有的空虚和寒冷，仿佛是渺小的自己和永恒的意义连接起来，从中获得汩汩不绝的生机和动力。就像是幼小的我面对着那条比我脑袋还要大的糖醋鱼，吃第一口之前是一个世界，吃下第一口则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觉得自己正在被滋味的洪流冲刷。

　　我要的不是糖醋鱼，也不是要它的味道，我要的是这种洪流冲刷的感觉，要的是在其中获得的满心喜悦。回忆的用处就在这里，没有它我回不去也认不出这种感觉，那么我就仅只是在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