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男女
1
隆冬天寒，老姚裹得像个大企鹅，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他拉着一辆买菜的小拖车，穿越弄堂，一路上和老邻居们打着招呼，笑得眉眼舒展。可刚一进家门，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气压低得很，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
再细听，后院传来叮呤咣啷的声响，他眉毛一跳，暗叫不好，丢下小拖车就往后院奔。
果然，是老伴儿素芳在哭，一边哭还一边把厨房里架子上的那些锅碗瓢盆往地下撸，前两天刚买的蒸煮烤一体的陶瓷锅，此刻已经四分五裂，碎瓷片东一块西一块的散布在角落里，昭示着刚才经历了怎样的动荡。
连同陶瓷锅一起躺在地上的，还有平日里他们用来拍摄视频的那个手机和支架。
老姚顾不上收拾一地狼藉，踮着脚走到素芳身旁，将她发抖的双手拉进自己手里，发现她手心里有一道狰狞的伤口，正汩汩朝外流着血。
老姚心头一抽，扶着素芳慢慢走回客厅，找药箱给她清理。
擦碘酒的时候，素芳疼得斯斯抽气，老姚小心翼翼地替她吹了吹，软着声音问：“你又去看评论了是不是？”
素芳的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以后不拍了吧，都说我们这是在吃闺女的人血馒头，我受不了了，我们……我们以后就把闺女的店给她经营好，行不行？”
老姚身子一滞，然后点头：“好，都听你的。”
见老姚应下了，素芳的情绪才好了些。
哄素芳吃了半片安眠药后，老姚将她扶进房间里，看着她睡着，他才走去厨房清理，先把地上的碎片归拢到一处，然后又去捡倒下的直播架和手机。
手机的屏幕还亮着，老姚瞅了两眼，是他们发布短视频的账号页面，他点开其中一个视频，再打开评论，看那一个个触目惊心如刀子一样锋利的字眼，感受着素芳被这些凌迟时的痛。
有人质问：一把年纪还想当网红，利用女儿的死来赚流量，很开心吧？
也有人说：女儿都死了，还能天天这么开心，你们到底是不是亲生父母？
…… ……
看着看着，老姚的眼睛就酸起来。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要这样的流量。
2
老姚从来没想过，他和老伴儿素芳的人生里，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出人间惨剧。
女儿姚涵自小就是他们老两口的骄傲。那时候他们住筒子楼，老胡同里人家多，孩子也多，姚涵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生的好看，从小乖巧听话，长大了成绩拔尖，性格也温顺，从不和人争长短论对错，从邻里亲朋到老师同学，大家都喜欢她。
姚涵大学毕业后，老姚和素芳出钱在离老胡同不远的地方，给她首付了一套小公寓。
他们鼓励女儿独立，但又不想女儿离他们太远，所以就选了个折中的办法。
姚涵也争气，拉了两个朋友合伙开店，从店面装修到营销策略，她都付出十二分的心血，不光自己负担了房子贷款，还在三年后把首付款也还给了老姚。
看见女儿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老姚打心眼儿里高兴，那几年，他们家总是和乐融融，一团喜气。
老姚私底下和素芳说过好几次，就等女儿的事业稳定后，再替她寻一门好亲事，到时候人生大事都稳定，剩下的就是好好生活，享受生活。
可就在老姚两口子掰着手指头盼舒心日子的时候，命运给了他们重重一击。
四年前，一个很寻常的周六，老姚和素芳张罗了一大桌饭菜，等女儿回来团聚。
自从女儿出去单过后，无论多忙，每周六都会回老胡同陪他们吃饭，这已经是习惯。可那天他们左等右等都不见女儿回来，打电话也没人接，晚上七点多，老姚坐不住了，把饭菜装在保温桶里，拉上素芳一起去给女儿送吃的。
老两口是在半路上接到警察电话的，声音不真实的如同在幻境中。
听说女儿跳楼自杀，老姚拎在手里的保温桶一下就滑了下去，整个人都瘫在路上。
缓了好一阵儿，老姚才颤巍巍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素芳听，俩人相互支撑着赶到女儿住的小区，单元楼下围了一圈人，指指戳戳，声音灌进老姚耳朵里，他什么都听不清楚。
警察说，姚涵是从十六楼的家里跳下来的，手腕处还有一道血液凝固的口子，她留了遗书，说是刚开始割腕，因为疼，没敢割太深，后来改成跳楼。
警察还说了好些别的话，但老姚都没听进去，因为素芳当时就晕了，现场一片混乱。
3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老姚一边照顾精神恍惚的素芳，一边试图了解女儿自杀的原因，最后终于在女儿的小公寓里发现了端倪。
女儿小家卧室的床头柜里，放着好几本医院的病历和一堆药，老姚照着药名去网上搜，发现竟然都是治疗抑郁症的药，他又带上病历，去医院挂了精神科的号，找医生帮他看，结果看完后，医生连连咂嘴：“这抑郁症挺严重了，要重视啊，最好把病人带过来一趟……”
医生的话像刀子一样剐着老姚的心，他从不知道，那么爱笑的女儿，竟然深受抑郁症折磨。
后来老姚去女儿的甜品店，想要找另外两个合伙人谈一下撤股份的事，去了才知道，原来女儿早就和另外两个人散伙了。
店员告诉老姚：“另外两个老板突然要撤股，姚涵姐一下拿不出来那么多钱，压力特别大，我陪她去过两次医院，知道她得抑郁症，但是不知道这么严重，那时候我还劝她跟父母张个口，把难关度过去，她咬死了不愿意，说不能让您失望，后来那钱拖了一段时间，他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好像就说她老赖什么的，估计那时候她病情就加重了，正好前一阵儿生意也不太好，总有人来捣乱，问她什么时候还钱……”
老姚一边听一边流眼泪。
弄清楚女儿离世背后的原因，老姚心里一半是恨，一半憋着气。
他恨那些用言语逼得女儿走到这一步的人，又憋着气要让女儿清清白白的走。
和素芳商量后，老姚拿出积蓄，还清了要撤股的那两个人的钱，之后又开始动脑筋想着要拿女儿留下的店面怎么办。
女儿走后，素芳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好，成天神神叨叨的样子，有时半夜里醒来，抱着女儿的照片说话，老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为了让老伴儿重新振作，老姚哄她：“闺女留下这个店，是她全部的心血，咱们得给她打理好，不然她去了那边也不放心呢。”
这话真的有用，素芳果然重新振作起来，她开始去店里，和里面的小师傅学着做甜点，冲咖啡，泡奶茶。
为了把名声打出去，店员建议开一个短视频账号，分享制作过程，再加上一段老板离世，年迈老父母接棒的背后故事，一定能收到效果。
于是从那时候起，老姚和素芳走到了镜头之下。
4
刚开始效果确实不错，大众对这种感人的真实背景一向能共情，甜品店的生意慢慢好起来。
女儿离世的第一个生日，素芳录了一期短视频，做了女儿生前最爱吃的几个菜，没想到那天的评论里有人提议，叫他们以后多多分享美食。
那之后，老姚和素芳又重新申请了一个新的账号，甜品和菜品分享两不耽误。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网上就出现了质疑的声音，评论里总有那么几个人阴阳怪气地问他们是不是下一步就要直播带货了，要不就说他们靠着死去的女儿赚流量。
这种话听多了，素芳的情绪又低落起来，他们把新账号停了，在旧账号的视频里，素芳哭着说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女儿，可也没能撑太久，又有人说他们成天哭哭啼啼，还有人问为什么新账号不更新了。
众口难调，老姚便和素芳约法三章，两个账号同时更新，素芳只管在镜头里忙忙叨叨就行，至于账号的打理，交给他来掌控，他禁止素芳去看评论。
就这么恢复了一段时间的更新，老姚看素芳的状态越来越放松，从前紧绷的神经，如今也松弛了下来，他以为素芳对那些评论已经免疫了，于是早上买菜时，就没像往常一样，把挂着账号的手机揣在兜里带出门。
可他没想到，就这么一个小疏忽，又把素芳丢回到了过去水深火热的煎熬中。
老姚在厨房待了好半天，全都收拾完了，他还呆呆愣愣地靠在料理台旁边。
为了能做好美食分享，他们特意重新装修了厨房，按照素芳的身高比例做了个料理台，还入手了各种各样的锅碗瓢盆，每次添置新东西，素芳都笑吟吟地说：“多买些好看的盘子碗回来，菜盛进去后，食欲也会大一点，闺女在天上看着我们这么开心的活着，她也会放心。”
明明素芳在很努力地从那段阴影中抽身，可为什么总是有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过去那些伤心事？
想着想着，老姚双手捂脸，压抑地哭出声来，直到手机提示有新的信息进来。他点开消息栏看私信，是一个陌生账号发来的：你好，我们也是一对失去孩子的父母，请问能不能加一加你们的微信？
老姚和对方聊了几句后互相添加了微信，对方发来的第一句话是：希望我们能和你们一样，还能不遗余力地生活。
那一瞬间，老姚忽然觉得他想通了所有事。
5
素芳一直睡到了下午三点多才悠悠转醒，她醒来的时候，听到老姚正在院子里读着什么东西。
她走出去，看见老姚正自己给自己拍视频，一脸严肃。背着光，素芳听见老姚字正腔圆：“我们拍视频说我们太快乐了，我们流眼泪又说我们整天卖惨，那我想问问你们，我们应该怎么做才最正确？
“因为闺女的离开，她妈妈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临界点，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她妈妈开心一点，我们俩一起替女儿把事业继续下去。
“未来，你们想戴有色眼镜看我们也好，或者用什么肮脏的思想揣测我们也好，我们都不会动摇，两个账号会同时更新，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做直播带货，只要她妈妈快乐就可以，我想我闺女应该也是想要看见这样的结果……”
老姚的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在里面，听的素芳红了眼圈。她慢慢上前，站到老姚身后，也出现在镜头里：“是的，我们会继续快乐下去，看不惯的人可以把我们拉黑。”
老姚愣了一下，随后默默拉住素芳的手。
后来日子就轻快了起来。老姚每天负责买菜，素芳就负责做菜，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更新，之前的甜品店账号也会不定期推出新品和优惠团购活动。
双管齐下，粉丝量蹭蹭蹭的涨，但老姚一直坚持着不去看评论，也不让素芳看。
他想，眼不见心不烦，他们做好自己想做的就很棒。
开春，农历二月的时候，老姚和素芳跟粉丝有了第一次线下见面，就是之前加微信的那个人。
见了面后，老姚才知道，对方是一双年纪比他们还要长几岁的老夫妻，独生子生前是消防员，在一次出任务的过程中牺牲。
老夫妻手牵着手，眼眶湿润，他们对老姚和素芳说：“孩子走后这几年，我们也找不到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就这么熬着，后来看到你们拍的视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活法。”
素芳亲手做了烤布丁，老夫妻尝过夸赞不已：“像你们这样活着，大概孩子才会真的放心。”
那天临分别时，那双老夫妻问老姚两口子：“我们有一个小团体，都是孩子意外死亡的家庭，以后能来你这儿聚聚吗？”
老姚和素芳眼含热泪，忙不迭地说求之不得。
6
时光倏忽，一晃过去大半年。
这大半年里，老姚两口子在自家甜品店组织了好几场聚会，参加的都是失去独生子女的老父亲老母亲。
因为有相似的经历，他们格外有共同话题，从一开始的回忆过去到后来的展望未来，大家抱团取暖，相互打气，都在努力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两个账号的粉丝数加起来达到一千万那天，老姚和素芳开了场直播。
开播之前，俩人互相开解，说就是随便聊天，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没想到最后被直播间的评论看傻了眼，一水的“加油，好好活下去”，和半年前的画风完全是两个路子。
老姚赶紧打开视频底下的评论，才发现这大半年来，网友早已变得宽容无比，很多人都在说，他们有勇气好好活着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他们眉开眼笑地忘记离世的孩子。
深秋，黄叶满地，老姚和素芳提上蛋糕去墓园给女儿过生日。
女儿生前喜欢紫色，他们就带了紫色的气球给她做小小布置。
老姚和素芳立在碑前流眼泪：“好孩子，那些能杀人的流言蜚语，爸爸妈妈替你打败它们了。”
在老姚心里，那两个短视频账号，不光是延续他们的生活和女儿的事业，还是他们战胜阴暗人性的佐证。
从前女儿死于压力，死于指指戳戳，死于流言蜚语，而如今，他们也经历了，但他们却互相支撑着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带着女儿一起，趟过了那条曾经淹没她的河，这是老姚最开心的事情。
至于那些曾经说他们吃女儿的人血馒头，后来又说他们卖惨的，老姚相信，这两者一定是同一拨人，这拨人，必定生活不如意。
这个世上总有人会翻来覆去揣度你的生活与思想，但他们又都捧着自己那颗自私和肮脏的心，所以揣度来揣度去，你的做法在他们眼里都有瑕疵。
女儿走后的这几年，老姚想的越来越清楚，正是因为这世上只剩下了他和素芳相依为命，所以他们才更要活得风生水起。
如果无法再照顾自己最爱的人，那么就好好照顾自己，令对方安心，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