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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终前,他被继子扔在了村委大院里

2021-12-11 11:10:31 作者:佐伯俊 来源:佐伯俊推荐 阅读:载入中…

临终前,他被继子扔在了村委大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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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四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吃过午饭到单位,刚换好衣服,一个身影就迎了上来:

  “警官,我补个户口。”

  我闻声抬头,面前是一个老人,穿着破旧但还算干净的深蓝色夹克衫,脸上有些花白的胡茬,戴着一顶和季节不相符的绒线帽。

  我想起来前几天辖区一个村的村干部跟我说过,村里有个老头,“半辈子了都没有户口,怪可怜的。”我那一段忙不开手,就让他过两天来找我说说情况,给他补录一下。

  ——大概就是这个人了,于是我问:“你就是上次村干部跟我说的那个人吧?”

  “是的是的,我姓余。”

  “你们村支书说你没有户口?”

  “是啊,在这里过了半辈子了,临到头了还没有户口,就麻烦你们了。”

  我暗自皱了下眉,什么叫“临到头了”?

  “那您平时在我们乡生活吗?”

  “在的,我一直和我儿子住在一起。”

  “呃……那您的证件呢?”

  他忽而喏喏起来:“户口本都在我儿子手里,他不愿意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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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叹了口气,家庭矛盾是我工作中经常遇到的情况,父母子女间的、夫妻间的、抚养关系、赡养关系……总之,一家人矛盾起来了,就是一方一定要让对方不痛快,基本都是使一些损人不利己的绊子。有些好言相劝也就说通了,有些则老死不相往来,抵死不从。

  不过那能怎么办呢?户口,总是要有的,证件,自然也不能不要。于是,我只能通知他们村支书去调解一下家庭纠纷。

  然而村支书答应得却不太痛快,大概是因为这位老人的儿子并不好说话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村支书耳朵里,但是他又不便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

  但是村支书到底是把老人的户口本拿来了,我也调查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外地人,几十年前父母双亡,被人介绍到我们这里一个寡妇家里做了上门女婿,一儿一女并非亲生却也管他叫爹。妻子去世后,他和继子女的关系并不好,就想起来回老家,却发现老家早已物是人非,所有亲戚走的走散的散,因为长时期不在当地生活,户籍也已经被注销。然而他并没有在意,仍然回来过他的日子,直到最近身体不大好,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户口了。

  这么一来二去,我把补录户口需要的材料准备得七七八八,虽然他儿子始终拒绝出面,但是毕竟老余头自己来得勤,催着我也不好意思偷懒。加上那天村支书突然把我拉到一边,说老余头前些日子刚做了手术,急需户口申报新农合报销,于是我不敢怠慢,火速把他的手续上报,想着能为这个老人减轻一些经济负担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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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材料递交上去之后就是等待审批的过程,按说一切顺利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就能批下来。

  但是从这天之后,每天下午上班时,我都能看到老余头准时坐在派出所门口等着我,天气越来越热,有时候还会下雨,我也试图劝说他不用每天都来,这样的“蹲点”其实没什么意义。

  然而他却对我说:“谢谢警官了!我不累,就是散着步过来的。”他还说,“我死之前就这一件事一定要完成,我总是要来看看的。”

  我明白他的难处,便不再说话,毕竟他在旁边坐着并不会妨碍我什么,也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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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不忙的时候,我还会主动和他聊几句,比如:他的继子为什么一次也没出现过?他这么大年纪了每天自己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吗?他在我们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就没想过回到故乡生活吗?

  他总是有问必答,但大多时候并不正面回答,有时候会绕圈子,有时候顾左右而言他,明显不想让我知道除了他提交材料中写到的以外的经历。

  只言片语中,我能感觉到老余头和很多农村老人一样,是家里最不受重视以至于可有可无的人。更何况他的子女并非亲生,想来关系也不会太好,对他的关心更是有限。

  乡下派出所总是很多家长里短的事情,有时候两个熟人碰巧遇见,也会丝毫不顾及我们的存在,将自己家的、邻居家的事情聊个底朝天。但是老余头从不像很多和子女有矛盾的村民一样,逢人便打开话匣子控诉子女的不孝,甚至有一次一个老太太说起来她的儿媳妇,坐在地上连哭带唱的时候,一边凳子上的老余头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丝不屑。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一直带着那顶绒线帽子,潜意识里总觉得问别人衣着方面的问题不是特别的礼貌,虽然我的确很好奇这个问题。

  但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老余头的户口办好后,我开始给他办理身份证,需要拍一张免冠照片。他那天显得很开心,面对镜头,利索地摘下头上那个仿佛和他融为一体的蓝色绒线帽。

  接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出现在我眼前。

  这是我透过显示器看到他的头的第一感觉——整个左边头骨凹陷下去拳头大小的一块,使得头部失去了天然的圆形,看起来有着很严重的不和谐。

  “头刚做了手术。”老余头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面色如常故作镇定,手上继续操作着给他办理证件。心里却是震撼中混合着一丝怜悯——这样的情况,走在路上难免会遇到好奇的目光,这么说来帽子也算是个必需品了。又想起来他跟我说过他办理户口是需要新农合报销医疗费用,当时我以为只是老年人身体不好磕了碰了做小手术,没想到是这样让头骨都丢失一块的开颅手术。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余头。出于礼貌,我当时并没有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术,他也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后来老余头来取身份证的时候,我有事请假了。听同事说,他还问起了我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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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过了三十岁以后就会觉得时间越过越快,后来的几年里我换了工作搭档,换了新的电脑,村里也换了新的村干部,唯一没有什么长进的就是我自己了,始终在同一个岗位上干着同样的工作。

  前些日子上级部门下发了一份名单需要核查,于是我把村干部叫来核实一下情况。

  新任的村干部是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来得很快,一边跟我核对名单上的人员情况,一边抱怨上午乡里开会太过漫长。

  说是新任的村干部,其实也早就和我们混熟了,我一边忙着手上的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听着村里的那些家长里短。

  突然我在名单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是老余头。

  我脱口而出:“啊,这个人……这个人我认识的。”

  话刚出口我就在想,我到底算不算认识老余头呢?

  村干部抬眼看了一眼显示器,又看了一眼我,随后淡淡地说:“啊,他啊——

  ——他死了。”

  “死了?”谁?老余头吗?“可是他前两年刚补录了户口啊。”

  村干部点点头,“早就死了,可能刚补完户口不久就死了吧。他儿子不管他的,他快咽气的时候他儿子开车把他拉到村委会院子里扔着。”

  “可是……为什么?”

  “想要讹钱呗!他说他没钱,想让我们给他爹看病。”

  “那然后呢?”

  “然后我们赶紧给他拉到医院啊!还能真的让人死在村委大院里?不过到那个时候了,拉到医院也没啥用,医生说他这病早就没治了,到了这时候也只能象征性用一些药。他儿子早都知道的,他儿子没给他治病。”

  我有些难以理解了,人情的凉薄总是突破我的接受底线,老余头的儿子——应该说继子——不管怎么说当初也是愿意拿出户口本供老余头落户,面对继父的生命,难道没有一点儿作为子女的同情心?

  我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堵在嘴边,竟然一时语塞,只喏喏地说出了一句:“那毕竟是他爹啊。”

  村干部惊诧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觉得我居然还不知道老余头父子的恩怨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她觉得她有义务对我进行一下科普。

  她说,老余头的妻子死了以后,留下一双未成年的子女,但是他并没有承担起抚养继子女的义务,而是独自一人去了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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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老余头的继子十四岁就辍学去修车店给人当学徒,还要抚养当时只有十岁的妹妹。

  而老余头不仅没有寄钱回来,还一度和继子女完全断绝了联系,他的继子小小年纪吃了很多苦,后来凭自己的双手在县城挣了一套房子,还娶了媳妇。

  可没想到,继子的女儿刚出生没多久,老余头突然回来了。虽然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但人们都在传老余头这么多年在西安是有一个相好的。

  我就突然想起来老余头破旧但是整洁的衣服,想起他不紧不慢的步伐,想起他看着那个哭喊着控诉自己儿媳的村妇时鄙夷的眼神。

  接着我在想,老余头窝囊了一辈子,在另一个城市终于遇到了自己真爱的人,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她必不会将自己滚到尘土里去,必不会把自己的家长里短逢人便说,必不会絮絮叨叨把所有生活都用来操心儿女。她大概会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在早晨慢慢地散步着去一个地方、耐心坐在椅子上,用很多天的时间等待一件事情办完。

  也许她媚眼如丝笑颜如花、也许就是路边随处可见的菜市场大妈,总之让老余头心甘情愿在异乡这么多年并花光了这些年的所有积蓄。

  然而老余头到底还是回来了。

  是他老了打不动工了所以无以为继?是那个相好抛弃他了?是死亡使他们分开了?还是他终于放不下他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

  又或者这个所谓的相好,根本就是以讹传讹的子虚乌有?

  这么多年没有尽过丝毫义务的继父,的确算不上无辜,继子想要维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生活不被他打破,似乎也情有可原。这样看来,老余头回来以后擅自住进当年的老宅中(老余头妻子的宅基地包括上面的老宅,现在都归他的继子所有)而并没有被继子赶出来,已是幸运。后来经过村干部一番工作,继子甚至愿意把家里户口本交出来供老余头补户口用,这样的表现几乎可以看做是“不计前嫌”的好人了。

  但,做好人也是有限度的,何况老余头本来就只是一个有些自私的普通人。等到老余头又一次生病,需要找继子要医药费了,又或者他的手术并没有根治疾病,总之继子终于忍无可忍,拿不出钱,但也不想眼睁睁看着继父毫无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于是开车把病重的老余头扔到了村委大院中,像甩一个包袱一样。

  村干部说,老余头在医院治疗了几天就出院了,不久,就死了。

  死在了哪里?

  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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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总是想给故人一个不那么心酸的结局,我在想,他当时骗我说他和他继子一家在一起生活,是不是他的心里真的这么期待呢?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的继子真的把他接回了家,也许最后,老余头是在家人的陪伴下,看着孙女可爱的脸庞,溘然长逝呢?

  这样想象里的结局,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总好过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凄冷的老宅中,忍受着死亡一步步来临的恐惧,每天活在对过往的忏悔或者麻木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

  虽然我不得不承认,那才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继子女终于彻底摆脱了他,村委会也少了一个烫手山芋,他的所有父母亲人早就作古,妻子也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离世,老余头的死,让和他有关的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并没有什么人会伤心,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就这样,老余头离开了,再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那些有关老余头的记忆,也就这样,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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