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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几个字

2020-05-09 02:55:38 作者:张大春 来源:读者 阅读:载入中…

认得几个字

  身为一个父亲,那些曾经孩子问起“这是什么字?”或者“这个字怎么写?”的岁月,像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回来。我满心以为能够提供给孩子的许多配备还来不及分发,就被退藏而深锁于库房了。

  老实说,我怀念转瞬即逝的许多片刻孩子们基于对世界好奇、基于对我的试探,或是基于对亲子关系依赖耽溺,而愿意接受教养时候,我还真是幸福得不知如何掌握

  美好时日总显得特别不肯停留,儿子小学毕业了,女儿张宜也升上了五年级。有一次我问张宜:“你为什么不再问我字怎么写了?”她说:“我有字典,字典比你知道的字多。”那一刻我明白了:作为一个父亲,能够将教养像礼物一样送给孩子的机会的确非常珍贵稀少

  这篇稿子原本不是为了认字,而是出于伤才写的。

  纯以字言,在《说文解字》里,吝是“恨惜”之意。许慎解以“从口,文声”,明指称此字是个半形半声的形声字。但是段玉裁注此字,以为“文”不是一个声符,而该是另一个表意的形符,指的是“凡恨惜者,多文之以口”。这得要先解释“恨惜”在此处特别指一种“恨所得收获)者少,而惜所与(付出)者多”的心理状态。那么,“多文之以口”,则是“恨惜”这种情态虽然可以形之于言语究竟难以坦率直述,每每要曲为解说,以自掩饰。所以“文”在“吝”这个字中,不应该只被视为一个声符,抽象地勾勒出小气鬼的人格特质:用大量的语言文字来掩饰直口难言的那种贪得无厌不甘分享的“恨惜”之情。

  张容在九岁生日这一天,因为妈妈用他的新橡皮擦擦抹张宜的字迹大发脾气。他说得很直接:“橡皮擦是我的,字是妹妹的。”

  我告诉他,整整九年前,我的好些朋友医院来探访,婴儿房里沉睡着的新生儿,不免问起我对这孩子的将来有何期待。我说:“没别的,只希望他是个健康正直大方的人。”

  在回忆起九年前的顾盼期许之际,我发了更大的脾气,历数张容不与人分享的悭吝之事。接着,我让他拿纸和笔写下日后绝对不许旁人分享的东西

  “你一项一项给我列清楚,从今而后,有什么是除了你,别人不能碰的东西。”

  张容哭着,想着,最后使劲儿在纸上写下他所写过的最大的字:“我的身体”。

  他已经明白,也无奈地屈从了我的责备,但是并不服气。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如果这张纸算是一份合约,那么他的确愿意和包括妹妹在内的人分享他所有的东西;不过,同意签署这一份合约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他爸爸我)从今以后也不能以任何形式碰触他的身体,不论是牵手、摸头还是拥抱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不能碰到你,是吗?”

  他坚决地点点头,泪水继续流着。

  “也不能抱你?”

  “反正你也快抱不动我了。”他继续顶嘴。

  这真是一次伤心的对话。我猜想不只他是一个“恨惜”之人,我也是。面对那舍不得分润于人的个性,我之所以愤愤不平,不也显示出我十分在乎自己的谆谆教诲之无益吗?不也是一种“恨所得者少,而惜所与者多”吗?

  我无言以对,避身入书房,抄了一阕几个月前张容顶嘴之后我所填的词,调寄《金缕曲》,题为“答子”:

  侧袖揩清泪。怨阿爹、惊声雷出,骂人容易。执手只堪勤习课,不许流连电视。才八岁、情犹如此。纵使前途无尽藏,料生涯说教平添耳。无奈我,是孩子。

  谁将岁月闲抛弃。看儿啼、解儿委屈,付吾心事。称意青春浑轻放,旦暮逍遥游戏。渐老懒唯存深悔。辞赋伤心成玩具,便才名空赚仍无谓。儿顶嘴,我惭愧。

  展读再三,我哭了,发现孩子没什么长进,是因为我没什么长进。

  我所认识的几个小孩子都曾经“虚构”过自己的朋友。朱天心的女儿谢海盟是其中的佼佼者——她创造出来的小朋友“宝福”一直真实地活在父母的心里,直到幼儿园毕业典礼那天,朱天心向老师打听“宝福”的下落,甚至具体地描述了“宝福”的长相和性格特征,所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没有这个孩子。”做妈妈的才明白:女儿创造了一个朋友,长达数年之久。

  我女儿给她的娃娃取名叫“蔡佳佳”,给蔡佳佳的妹妹(一个长相一样而较小的娃娃)取名叫“蔡花”。我和她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她——“蔡花”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她让步的底线是可以换成“蔡小花”,可是不能没有“花”。理由很简单: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能随便更改。“蔡小花很在意这种事情!”——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小分别:虽然“蔡花”只不过是个玩偶,而“蔡小花”已经具备了完足的性格。

  就在这一对姐妹刚加入我们生活圈的一段时期,女儿对她自己的名字“张宜”也开始不满起来。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páo’这个字怎么写?”

  我说,看意思是什么,有几个不同的写法,于是顺手写了“袍”“刨”“庖”“咆”,也解释了每个字的意思。她问得很仔细,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慎重地指着“庖丁”的“庖”说:“这个字还不错,就这个字好了。”

  “这个字怎么了?”

  “就是我的新名字呀!”

  “你要叫‘张庖’吗?那样好听吗?”我夸张地摇着头、皱着眉,想要再使出对付“蔡花”的那一招儿。

  “谁要姓‘张’呀?我要姓‘庖’,我要叫‘庖子宜’。”

  她哥哥张容这时在一旁耸耸肩,说:“那是因为我先给我自己取名字叫‘跑庖’,所以她才一定要这样的,没办法。”

  “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有点委屈了。

  “我喜欢跑步呀,你给我取的名字里面又没有跑步,我只好自己取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我只好说“庖”不算是一个姓氏,勉强要算,只能算是“庖牺”这个姓氏的一半。

  “这个姓也不错呀!总比‘张’好吧?”张容说。

  “我姓张,你们也应该姓张,我们都是张家的人。”

  “我不要。”张宜接着说,“我的娃娃也不姓张,她姓蔡,我也一样很爱她呀。姓什么跟我们是不是一家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妈妈也不姓张。”

  他们谈的问题,在过去几千年,换个不同的场域,就是宗法,是传承,是家国起源,是千古以来为了区分内外、巩固本根,以及分别敌我而必争必辩的大事。然而用他们这样的说法,好像意义完全被消解了。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样姓庖呀。”妹妹说。

  “你就叫‘庖哥’好了,这个名字蛮适合你的。”哥哥说。

  “对呀!蛮适合你的。”庖子宜接腔做成了结论。

  (大浪淘沙摘自理想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认得几个字(2019新版)》一书,本刊节选,刘程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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