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被人看不起的后生小子

　　晚清到民国，是个出大师的时代，做新学问的，有王国维、陈寅恪，做旧学问的，有沈曾植和柯劭忞，其中，柯劭忞是博得国际学界声誉的人，他的《新元史》，已入二十六史之列，还因为新元史，得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名誉博士。事实上，《清史稿》也是他领头编撰的。尽管在今人看来，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能替代它的，还不知什么时候能问世。

　　据说，在柯劭忞年轻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寻常秀才。父祖虽然都是官宦，但不过州县之官，籍籍无名。他父亲做安阳县令之时，他去父亲衙署读书。其父带着他，拜谒了县衙里的师爷。明清的官衙里的师爷，都是官员自己花钱请的，属于西席老夫子，地位不低。第二天，柯劭忞上厕所，而县衙的厕所正在维修，由一个钱谷师爷在督办。柯劭忞见了师爷，马上作揖施礼，然而，师爷正在跟修缮工人说话，没有看见，所以没有搭理他。

　　柯劭忞非常生气，父亲见他气鼓鼓的，就问他怎么回事。他把事情讲了一遍，愤愤然于人家看不起他。他父亲说，本来就是你多事，昨天你已经跟他见过礼了，今天何必还作揖。再说，你不过是一个后生小子，被人看不起，非常正常，如果你能中举中进士，谁还敢瞧不起你？

　　经此一激，柯劭忞还真的发愤攻读，运气又好，年纪轻轻，就中举，成进士，点翰林，从此扬眉吐气。在晚清，柯劭忞算是仕途遂顺了，点翰林之后，放学政，做提学使，学部丞，虽然一直做学官，清亡之时，也做到了京师大学堂的署理监督，也是部级官员了。

　　事实上，柯劭忞正经做学问，是在清亡之后的事儿了。但基础，却是在清末做学官时打下的底子。由于一直做学官，这种清闲官职，但却可以接触大内的藏书和档案，在别人忙于钻营做官之道的时候，他可以埋头考据和边疆史地之学。他又是个书痴，读起书来，什么都忘了。冬天靠着火炉，读书入神之际，连衣服被烤焦他都不知道。所以，清亡之后，转到写史上去，也顺理成章。在民国，柯劭忞属于标准的遗老遗少，思想境界，政治观点，跟众遗老没有区别。但在众遗老中，能做出名堂的，就是他一个。王国维虽然思想上跟遗老很接近，但清亡时仅仅是一个秀才，谈不上是遗老。众多遗老，有学问的，不是他一个，然而，别的遗老遗少，清亡了，沉湎于故国之思，天天想着复辟，忙于政 治 活 动，策 动 军 阀，但他却埋头读书做学问，于窗外的政 治，基本不问。

　　看来，当年做后生小子时被人看不起，那一发愤，后劲儿还不小。其实，他父亲说的对，无论在什么地方，后生小子都会被人看不起。要想被人看得起，唯一的途径，就是你做出名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