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沧海桑田
一年秋天，两位朋友自东北转道进疆，路过兰州短暂停留。有朋自远方来，自然不亦乐乎，为了表达我的热情好客，我决定利用短暂的时间，让他们有一个不同寻常的体验。
身处西北，天生对苍凉有深刻的理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些带有西北基因的風景，始终令外地人心驰神往。朋友从白山黑水而来，自然对重峦叠翠、激流飞瀑没有兴趣。我想，如果安排一次苍凉之旅，他们一定会兴致勃勃、流连忘返。我想到了西北特有的大漠戈壁。
如何在一天之间浏览瀚海沙洲，让我犯了难。这些年来，兰州周边不说是绿树成荫，也是生机勃勃，别说沙漠，就连原本窝头一样的土丘也都变得郁郁葱葱。搜肠刮肚间，突然想起武威的朋友曾盛邀我去“沙漠公园”游玩。想到此，我眼前浮现了一片浩瀚黄沙，耳边好像听到了驼铃声声。于是，不加深究、不明就里的我匆匆决定了这场一路向西的旅行。
西行之路，我们差不多是一路欢歌。一路上我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向两位朋友讲述着河西走廊的地貌、历史、文化，并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沙漠对西北的深远影响，还特别加入了我对“沙漠公园”的想象。两位朋友听得向往不已，心思早已飘向那隐藏在天边的神秘公园。那里沙白天蓝，苍莽绵延，好不惬意。
就这样，我们途经天祝草原，翻越乌鞘岭，急不可耐地冲进武威城。
到了沙漠公园，第一个傻眼的就是我自己。眼前一片金黄，竟然是秋天的层林尽染。低矮灌木和参天大树错落有致，植被笼罩住了我预想的苍茫大地，走在其中，脚下落叶沙沙，透过片片枯叶和团团杂草的间隙，我看见这些树木竟然是从沙地里窜出的。不知从何时起，它们葳蕤生长，用生机遮住了原本属于腾格里沙漠浩瀚无垠的苍凉。
此时此刻，无法自圆其说的我，双眼始终不敢回望两位东北朋友。我站在一个已经土壤化的沙丘上，狠狠踩着被秋风吹枯萎了的骆驼草，嗫嚅着一遍遍嘟囔：“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听当地人介绍，沙漠公园原本沙丘连绵，并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武威。1972年，倔强的武威人开始在这片沙漠上植树造林，几十年过去了，瀚海变成沙生植物，茫茫的沙漠竟渐渐被绿色覆盖。看着这片凭空出现的绿地，武威人独辟蹊径，在1万多亩的沙地上建立了这个独特的“沙漠公园”。
我不知道朋友是不是带着遗憾去了新疆，但我知道他们也会跟我一样，牢记这次名不副实的观光，而且一定会在讲述中夹杂沙漠公园的前生后世、沧海桑田。
人们常用沧海桑田来描述世事变迁，但这种巨变只有不老神仙看得到。现实中，就是一棵树的成长，也往往穷尽人的一生才能领略。而我站在往昔的沙丘上，很难想象，仅仅几十年，一片偌大的沙漠就变成了五色渲染的公园，这背后该是怎样的付出与努力，才能出现这样的风貌变迁。屈指算来，那是整整两代人的青春时光。
在武威，这样的故事并不是孤例。古浪县声名远播的“八步沙”林场，就是最好的注脚。从6位不甘宿命的老汉卷起铺盖、拿起锄头开始，“八步沙”就注定要沧海桑田。这个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十万亩林场，从当地人口中的“跋步沙”变成观光者眼中的“八步沙”，也仅仅用了40多年。
多数人终其一生寻找外面的世界，追逐成熟的美好。而那些紧紧抓住手边的世界，亲手描摹沧海桑田的人，往往更令人动容。
还是一个秋天，我有幸重返恩格贝。这个鄂尔多斯市达拉特旗的小镇，地处库布齐沙漠腹地，曾经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恩格贝，蒙古语“平安、吉祥”之意。21世纪初，我曾在镇上度过一个夜晚，那个晚上，我看见满天的星斗和一个名叫远山正瑛的日本老人。
20世纪90年代，84岁的远山正瑛来到库布齐沙漠种树，几十年过去了，远山正瑛已经作古，但地处库布齐沙漠的恩格贝，却在一批又一批中外志愿者不停的垦凿下，成了一个绿树成荫的吉祥之地。
夜晚，我走在恩格贝的丛林里，怎么也找不到是从哪棵树开始，这位日本老人，挖下了第一个繁衍的巢穴。我想，他那时该是幸福的吧。没有内心的强大，谁也没办法经历沧海桑田；没有幸福的感觉，谁也没办法走过岁月的萧索沉寂。如今的恩格贝，水树连天。
返程的那天，我早早起床，打算走出树林去观赏沙漠的日出。打开门，一片茫然，灰暗的室外，杂草树木横亘，根本不知道沙漠在哪个方向。相约的两个朋友信誓旦旦地跟我说：“就这个方向，保准让你登上沙丘，看到火红的朝阳。”我自小不辨方向，任由友人带路，一路从散步到疾走，直到眼见天边鱼肚白，心急如焚地奔跑起来。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像燃了一团火，眼前却还是树木参天，遮蔽远天。这时候，我们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才知道走错了方向，不可能看到日出了。
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呼哧呼哧地倒腾气息，雨注似的汗水蜇得眼睛生疼。等到气定神闲，睁眼看去，眼前一片景致，平静的湖水倒映着错落的树丛，氤氲的雾霭在曙光中漫步，一轮朝阳透过林间的罅隙闪耀光芒，这一刻，快乐如远处的故事，流连忘返，又回荡心间，这不就是吉祥的景象吗？
我记得有这么句话：“幸福不远，就在手边。”是谁说的，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也无从考据，只是它常在我嘴边流连。现在想起这句话，我想到了沙漠公园的开垦者，想到了“八步沙”六老汉，想到了远山正瑛，他们就是这样，幸福而又珍惜地创造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