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的第二个我
01
跑堂的小厮清点了一下剩余的客房之后对我说：“老板，今天生意好得很，客房都满了。”随后就张罗着要把店门关了。我说：“再等等吧，这天气简直糟糕透顶，万一还有过路的，我们这也是个歇脚的地方。行走江湖的，都不容易，这天气出门的都是有执念的。”
果真，我话音未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清脆的声音，稚嫩中透露着刚毅。我用余光看了他一下，又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这一分神不要紧，倒出来的酒溅了桌上客人一身。那几个汉子怒气冲冲地就要拔刀：“你这少了一条腿的丑八怪好生没眼色，信不信咱们哥儿几个砍了你。”我赶忙向他们作揖致歉，又送了一盘卤牛肉，此事方才作罢。
门外那声音道：“敢问店家，可还有房可住？”小厮应声答道，“小公子，还真不凑巧，眼下着实无空房了。”门外那声音道：“如此，那我便不再叨扰。”我赶忙走上前去，拽住那声音离开的背影，说道：“小公子且慢，你看这天色渐晚，再加上黄沙做鬼，小公子只身一人恐有意外。如若小公子不嫌弃，今晚就将就着住我房里吧。”
那少年冲我抱拳作揖，特意表现得成熟老练，但是掩盖不住稚嫩，一看就是个行走江湖的新手。
我召唤着小厮去打盆热水给这少年洗脸洗脚，再准备一桌饭食给他果腹。那少年赶忙从凳子上弹了起来，眼里充满了怀疑，强装镇定地对我说：“早就听我兄长说起过，黑店老板最喜欢套近乎了，杀起人来那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苦笑道：“小公子这警惕心还是可圈可点的。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是个好人。只是可怜你少不更事，出门在外着实艰辛，小公子切莫推辞，我无害你之心。”
那少年本想拒绝，却见我态度诚恳坚定，便也不好再执拗。小厮插嘴问我：“老板，你看是拿女儿红还是闷倒驴？”我吼了他一句：“他才十六岁，不能喝酒！”
那少年诧异地看着我。我说，“只是恰巧猜对了而已。见过了形形色色的江湖儿女，我这观人的能力还是颇好的。”
我一边给他上菜，一边拿余光盯着他，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着实让我很不自在。在他逼近真相之前，我必须找个话题，把他的思路岔开。正好小厮问他，“敢问公子姓甚名谁？”他回道，“我名改之本家姓苏。”
02
旁桌的几位客人在谈天讲地，从玉皇大帝的花裤衩讲到阎王爷的斗鸡眼，说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他们看到过似的。江湖儿女少的是切身经历，多的是胡诌歪话。我把菜放好后，见忘记了拿碗筷，就回到了后堂。出来时，那少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对他说：“江湖中人讲的东西，没有一句是真的，听一听就罢了。”
“你们听说了吗？去年重阳节，神剑苏行之仗着家传长虹剑法傍身，夜闯皇宫偷盗虎符。本已得手，不料却被起夜的宫女撞见，苏行之只好杀人灭口，不想还是惊动了大内高手。苏行之赶忙逃走，在离这十公里外的林水潭被快马追上。一番龙争虎斗，纵使那苏行之有通天的武艺，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在诸多大内高手的围攻下，身中数剑，吐血而亡。领头的在他身上搜到了虎符，又用剑砍下了他的左腿以此回去交差，末了，又放了一把大火。那大火烧了七天六夜啊，当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之后，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神剑苏行之盗虎符不成，还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苏门真是不幸啊，真是可怜苏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那苏老将军日子也不好过，现在还被软禁在敌人营中呢，那苏行之盗虎符的目的就是要救他父亲。我听说啊，敌人拿苏老将军的性命要挟打开城门。皇帝胆小怕事，勒令三军死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向敌军妥协。眼见当朝贪生怕死，苏行之铤而走险，可未成想，遭逢不测。”
那几个汉子喝得醉醺醺的，叫嚷着世道艰辛，慨叹着英雄福薄。那少年猛然间站了起来，抑扬顿挫地说，“其他的你们说的都对，但是，他没有杀害那个宫女。”
那几个汉子强撑着醉意朦胧的眼睛，瞪着他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你能知道个屁呀。”
那几个汉子愣住了，酒醒了几分，望着这少年。
“你是苏家二公子？”
我见气氛有些凝滞，赶紧息事宁人。打趣地说道，“这小子刚走江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几位大爷继续吃喝，切莫让这小子坏了几位大爷的雅致。这小子要是苏家二公子，我还说我是苏行之呢。”
那少年听我这么一说，神色黯淡地对我说，“你很清楚他没有杀人，怎么跟着他们随声附和，看来你也是个不明道义不讲是非的主儿。”那少年拿着佩剑转身就走入了后堂，手背青筋暴起，捏得佩剑阵阵作响。
03
我招呼完店里的客人，就去寻他。只见空地上，那少年对月舞剑。月光映得剑体殷红，在袭人的黄沙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煞是孤独。我很诧异，他年纪轻轻何以短时间内学会这长虹剑法，又缘何杀气这么重。
那少年见我来了，收了剑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谈心。“七个月了，我这长虹剑法练到了第十八重——气贯长虹。我兄长自幼习武，天资颇高，他已经练到了第二十二重——长虹贯日。他为了救我父亲，夜闯皇宫，盗取虎符。本来，凭借他的武功再加上这长虹剑，在大内高手的围攻下突围出来也绝非难事。只不过，我兄长把长虹剑留给了我傍身，他只带了一把普通的剑，长虹剑法的威力也就大打了折扣。我只恨我自幼苦读诗书，本想着匡佐社稷，但无奈皇帝懦弱无能，家门又遭此大难。百无一用是书生啊，要是我跟我兄长一样，自幼习武，凭我二人之力，此番一定能解救我父亲出来。”
那少年说着说着便泪如泉涌，逐渐涕泪交加，哑然噤声。
我说，“小公子，你为何如此坚定你兄长不曾杀人？那一日，你又不曾在场。”
那少年呆呆地望着我。末了道，“我自幼跟着他经历了诸多风浪，他教我明白天地大义，知晓昼兴夜替。于此，我就是他——剑神苏行之。”
那少年啸了一口剑气，泄于石桌之上。石桌霎时间碎裂，塌落在地，溅起了大片灰尘，被一阵黄沙卷向了不远处的皇宫方向。
我看似在自言自语，其实更像是在跟他讲话，“此行艰险，小公子的家业还等着你去振兴。虽说当朝无能，但江山社稷依旧需要你去匡扶，家国大义小公子切莫忘记。听我的话，回去吧。”
那少年问我，“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为何说话声音这般隐哑？”
我笑道，“我左脸被大火烧得尽显白骨，怕吓到众人，故而以面具遮蔽。那场大火灼烧了我的喉咙，还能说话，已是足够感谢老天。”
那少年听罢，突然问我，“你可会这长虹剑法？”
见我未吐一字，那少年便说，“没什么。夜色已深，歇息吧。明天我还要赶路呢。哦，对了，我住宿的费用，明早结。放心，我不会逃跑的。今晚，你也好生歇息吧。”
听他这么说，我长舒了一口气。那少年和衣而睡，呼吸渐重，我锁住了房门，坐在台阶上喝起了闷酒。在我发呆的间隙，房门被人推了一下，转瞬间便有个黑影破窗而出，一跃而上，翻过高墙。
我心里一惊，低声骂了句，不好。
04
我趴在宫墙上看他潜入御书房，书房两侧的官兵比我上次时多了不止三倍。一柱香的功夫，他才出来，快步向我这方向跑来，显然是已经得手。不巧，却被起夜的宫女撞见，那宫女的叫喊声引来了一众官兵。刹那间，御书房周围乱成了一片。宫女们的惊恐声，官兵们的叫喊声不绝于耳。他不想恋战，本想脱身，却无奈被大内高手们纠缠住。看他逐渐处于下风，我拄着拐杖纵身跃入皇宫，快步赶至他身旁，从腰间解下佩剑，顿时血流成河。我本无意杀人，但是此刻，却实在是身不由己。
毕竟，我不允许我的弟弟发生任何意外。
那少年见到了我，笑道，“我猜的没错，你果真是我兄长。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便知道了。”转瞬便号啕大哭，有惊悚之后见到我——他的靠山时的踏实，也有与我分离半年之后再见面时竟是这样一番处境的无奈与凄怆。我说，“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自诩学了半年的长虹剑法就敢来皇宫找死。”
他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他们也砍断我一条腿，以后我也拄拐杖戴青面兽的面具。”我说，“你偷学剑法这件事，简直是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把你的武功废掉，老老实实地给我回去读四书五经。”
我自知腿脚不灵活，功力只有曾经的六、七成。他的剑法还不娴熟，再这样下去，我们兄弟二人一定会葬身于此。可怜我的父亲还在敌人营中受尽屈辱，我必须要让他带着虎符安然离开。
电光火石之间，我从他手中夺下长虹剑，运足了十二分真气，凌空舞出长虹剑法第二十三重——玉石俱焚。剑气所至之处，燃起了熊熊大火。趁他们仓皇败下之际，我赶忙拉着他向外层突围。
强撑着身体跑到了宫墙之下，我已经耗尽全力。他蹲在我旁边大哭，说道，“哥，你别死，我这就背着你出去，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把你治好的。然后，我们兄弟二人再拿着虎符去解救父亲。”
我说，“改之，哥的五脏六腑已经被震碎，况且生死早已经被我看透，上次我已经算是死过一回了，不足为惧。只是，你啊，一定要好好活着，要答应我，从今以后，矢志考取功名，匡佐社稷，做个坦荡忠臣。”
周围又传来了官兵们的脚步声，我赶忙让他扶着我站起来，冲他说，“改之，你听着，眼下，你我兄弟二人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比登天还难。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用尽最后的气力跃起时，你踏着我的身体翻出宫墙。出去后，你就去找一匹马，你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带着虎符解救父亲出来。之后，当个孝子，做个好人。”
周遭的火把已经逼近我们，我拥抱了他一下，算是与他做最后的道别。我对他说，“我能给你带来指引，我很欣慰。不负此生兄弟情谊。”倏地，我推开他，纵身而起，用尽我最后的气力，在空中架起了一座人梯，冲他吼道，“改之，快走，替我好好活着。”
当他的脚踏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他生的希望，他会是一个谦谦君子，也会是下一个剑神，更会是一个好官。当他的眼泪像滂沱大雨般敲打在我的脸上时，我看到了他的蜕变。那，也是我的重生。
官兵们的弓箭将我的胸膛刺穿。我笑着望着他，像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