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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天翼:自行车的曲线都比你柔媚

2018-08-16 08:16:07 作者:张天翼 阅读:载入中…

张天翼:自行车的曲线都比你柔媚

  自行车

  文 | 张天翼

  自行车是世间普遍魔术,我小时一直这么觉得。不必说那些高人双手扬起玩“大撒把”、倒骑,单是两枚单薄轮子骨碌碌往前转而岿然不倒这一样,就有无穷神奇。一个旋转物体的旋转轴所指方向如果不受外力影响,不会改变,此即自行车轮能立起来的原理,骑车的人再通过控制自行车做功,克服改变车轮旋转轴的外力。溥仪的内弟回忆说,他当年把自行车带进皇宫,贵人们新鲜不得了,连光绪的妃子、六十七岁的端康太妃也坐上一辆三个轮子的车学着骑。后来为了大家骑车方便,宫里很多门槛都锯掉了。让六十七岁的老寡妇都要动心,自行车魅力一何巨!

  自行车型号分为二八、二六、二四—后来知道数字指的是车轮直径尺寸为28、26、24英寸—二八车是父辈们的威武坐骑;温婉二六属于三姨二婶和妈,鞍座套着代表惜物、贤惠的花式毛线座套;二四是小孩上下学骑的,车棚里排列的阵型也是长幼有序小孩子平时或可踮脚试一试母亲的二六车,如女娃小脚穿高跟鞋,但二八车绝对是户主专用,无人能驭。那车遍体乌漆,车把和轮圈雪亮照眼,高架一根或两根粗壮大梁,整个车架是黑沉沉一个庄严肃穆的大三角;鞍子也是冷硬的皮革品,后面支棱两根铁丝弹簧;梁距离车座很近,几乎没有车脖子,颇像一个壮汉肩膀上扛着扁担。有的家的男人大腿长,把鞍子再拔起来些,骑上更如驾着高头大马,每日高来高去,器宇轩昂。上车的时候左脚踩蹬,车身略倾斜,右脚一踹地,刷地滑行出去,此际身子一塌,右腿飞快朝后扬起,与身体拉平,画一条壮观弧线跨过后面的车架,脚与右蹬会合,身子立即挺直,足底紧蹬,车子已驯服地向前疾驰而去,此去便要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这一套动作,做好了是很潇洒的,做得不好宛如狗撒尿。

  每户的二八车是顶门立户的担当,必须精心保养,轮圈不能有锈,链条要时常膏油,大太阳天皮鞍容易晒裂,须匿于荫凉之地,雨天车子不可淋雨,又要肩扛上楼。也有特别皮又胆大男孩子,专要骑大车,有的是偷骑大院里别家的车,有的是先用爹的车练技术。叵耐腿短梁高,屁股要是落在鞍座上,脚就够不着蹬子,于是有一个专门的技巧叫“掏裆骑”:一条胳膊夹住大梁,一手扶把,窝下身子,一条腿从三角形内部掏到另一边去。不过这种骑法无法让脚蹬子转一整圈,只能半圈半圈“咯噔噔”地滑。

  我小时公交系统没那么发达父母会轮班送孩子幼儿园后座驮带用的坐具乃聚合母亲的布艺与父亲的铁艺于一体,一块带碎花布套的海绵垫绑在后座铁架上,那是最初级简陋水平比较高级的是用铁丝焊接出一个微型帐篷,下面还带搁脚的地方,雨天罩上防水帆布,冬天有完全合乎形状的夹棉布罩,更手巧的母亲,会在帐篷门处缝上子母扣、系带,风雨不透。到放学的时候,小孩子被搓着肋下举起来,装进帐篷,扣好门帘,爸或妈就上车、驮着这座移动城堡款款骑远了。父亲骑车带我去奶奶家,我待在小椅子里,父亲将一兜月饼一兜橘子分别拴在车把两边,我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母亲。日后看到电影美丽人生》的海报,自行车后座的童椅里坐着小男孩,他父亲扶着车探身跟母亲相吻,车身微微倾斜……瞬间明白童年场景缺失了什么。

  到夏天小椅子会显得赘余、闷气,撤掉了,小孩就坐光光的车后座。我问过很多朋友,几乎每个人都有坐在后座、脚垂下来被绞进车轮辐条里的血淋淋经验,在类似故事里你会发现有那么多不靠谱爸爸,他们会忘记后座上坐着亲闺女,一骗腿把闺女扫到地上还浑然不知,一骑绝尘而去。还有脚被绞伤的孩子跌下来,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呆看着血缓缓渗出袜子等待父亲回来寻找。看我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一定猜到这正是家父的壮举。那回他心不在焉地一直骑出几十米,两边路上站着的中老年妇女像击鼓传花一样传递一句话:“你家孩子掉了!”最后她们的喊叫兼挥手终于令我父亲如梦方醒。他猛一刹闸,单腿支地,回头张望。我的视野里那个坐在车上、单腿支地的影子,犹如梦工厂月亮上垂钓的男孩和米高梅的吼叫狮子。后来,只要想起一生中父亲亏欠我的事,那弃我而去的背影便像片头标志一样播放出来。

  当年二八车不仅载人,还兼任运输工具。前面车筐里能放进全家两天的菜,两边车把可以各挂一袋栲栳大的物事,车后座更像黑洞似的能容纳一艘宇宙飞船。家父是此中高手,他那一代男人崇尚万事不求人,得能独力打一堂家具也能组装一辆自行车,连新房装修都他一个人干,从电锯到钉枪到凿透砖墙的冲击一应俱全,一个人像一支队伍(多年后他看美国电影,唯一激赏的就是家家都专有一个工具房存放工具)。他唯一亲爱的老伙计就是自行车。只要给他一根绳子一辆车,他简直能搬运地球。驮瓷砖、木料都不在话下,两三米长的一捆钢管,他能把它们顺绑在车身上,前后各探出一截,然后跨在钢条上,一路打着铃铛走,街上人人闪避。

  二六车又叫坤车,比二八车好看得多,车架和车把都弯成柔媚曲线,用的是线闸,两条包裹塑料皮的钢丝,从车把下面伸出,弯弯翘起,再延伸到一前一后两个车轮上,其状略似京剧武生头顶的翎子。女人往往把绸带扎在两条闸线相交的地方,打个蝴蝶结。当年自行车跟现在的苹果手机一样,是家中最贵重财物之一,是个往下传的东西父亲的二八车传予儿子,已经工作姐姐买了新车,旧的二六车就送给上中学妹妹骑。

  西蒙·范·布伊在他的小说里写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欧洲,物品奇缺,我很多玩具衣物都是从别人那儿买来的,在我们村子里,圣诞前的某个周末,人们会出售他们的自行车。他们把自行车斜靠在教堂外的墙边。每一只手柄上都吊着一个小牌,上面写着这辆车值多少法郎,还有售主的名字。所以如果有个孩子个子长高后觉得自行车太矮了于是把它卖了,在圣诞夜这辆自行车便会开始它的新生。村子里有二十来辆自行车就这么流传着,每过几年就更换一位车主。有时,旧车主看到新车主骑车经过时就会冲着自行车大叫:‘真是辆好车呀—但是小心前闸!’或者‘过路缘的时候要小心—轮子容易卡住!’……我记得我看着许多父母们边走边看那些成排的自行车,他们掂量着口袋里的钱,孩子们激动地坐在家里等待—他们的家长不让他们跟去,哪怕保持一定的距离也不行。”

  多年之后,当我乘坐火烈鸟色热气球掠过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上空,我将回想起我父亲带我到旧货市场给我买第一辆自行车的情景。旧货市场有一大片地盘专门辟给卖旧自行车的,我跟在父亲身边走过九成新、样式时髦神气的车群,走过七成新、车胎尚未磨损得发白、铃铛还颇晶亮的车群,走过五成新、掉漆缺鞍座的车群,父亲始终没停,我的心逐渐往下沉,簇新的希望像车子似的一成一成旧下去,黯淡下去……最后他在卖自行车配件的摊子前停下来,问摊主,那儿挂着的铁车架子你卖多少钱?

  这个从三十五块砍价砍到二十块钱、没轮胎没车筐没鞍座没挡泥板的光架子,成了家父发扬工匠精神舞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在各个修车摊子上配零件浑身干劲地往上攒。最后击溃我的是车筐—他嫌外面卖的车筐贵,从他工厂的废料堆里收集起一些手指粗细的铁条,央我的电焊工大姨给焊接成长圆形筐篮,由他釉上猪肝色油漆,铆在车子后座上。

  油漆干透的那个早晨,他像牵马出厩一样把这辆七拼八凑、身上至少有三个颜色的自行车推到门外,脚尖一勾,把车梯拨下来,让它像稍息的士兵似的立着,回头朝我一笑:怎么样?

  它像一头混杂了太多血统的杂种狗一样怪模怪样。我无法直言我的失望厌恶,这具在审美价值上只能打负分的铁怪物竟会是我的伴侣父亲当然看得出我在想什么,他淡淡说道:俭以养德,懂吗?

  我还能说什么呢?……第一次骑上去,犹如把双手交到陌生人手中与之共舞,腰肢身体都感到一种急需磨合力量。车子诚然是破车,脚蹬子的曲轴摩擦链盒,发出有节奏的刺、刺的声音,我忍不住要为之羞赧,脚下暗暗撇着使劲,想让脚蹬不要蹭上去,不要发声。然而独自一人骑在前往书店的路上,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了:自由(当然,那只是自由的多种幻象之一),感到我可以靠这辆吱嘎作响的车到达任意辽远的地方,草原,冰川,莫高窟,珠穆朗玛峰,布达佩斯,甚至骑到天尽头。

  那时我们班放学骑车一起走的分好几个帮派,根据回家路线,我可以加入的团体有两个,一个以女副班长中心,两男生女生拱卫,一路谈笑风生,另一队里都是班里几个成绩不上不下的人,还有一个跟大伙都不太熟的男转校生。我选了后者,发现他们爱闯红灯,爱飙速度,像一群迅捷轻盈的小鱼在下班的车粥里钻来钻去,领头的转校生骑一辆变速车,其余几人车技也十分了得,我那辆改装车要跟上有点吃力。他们有时会忽然兴起,骑到很远的公园里去滑冰,我推掉了第一次,第二次再推就太不合群了,遂被裹挟而去。那条路线从我惯常回家的路上枝蔓出去约半小时骑程,公园不要门票,转校生很大方地在门口小摊买烤鱿鱼给大伙吃,人们到冰湖上租了冰刀滑冰。我的技术仅止于不摔跤,他们教我倒滑、单脚画龙、双脚画龙……天黑得不像样子了,人们才决定回去,他们并没想到要送我一程,便愉快地挥别。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对照来时的稀薄记忆从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偏僻无人的黑漆漆小路上转回去。当我拖着两只结了冰的硬邦邦的鞋推开家门,听到屋里新闻联播的声音,觉得半辈子都过去了。

  那之后我就始终自己骑车上下学。车常会坏在半路,闸不灵,闸皮松—闸分前闸后闸,前闸对处理紧急情况来说更重要些。有一次在马路中间急刹车,只觉得四个手指一松,闸线被捏断了。那倒不算什么,小心点罢了,最怕的是掉车链子,有时脚底忽然蹬不上劲,链盒里铰链卡住,格格有声,就知道链子掉了。我不会自己上链子,身上也没有钱把它送到路边的修车摊上,只能含垢忍辱,一步一步推车回家。现在来看那不算多大事,但我每次都觉得颜面尽失,觉得满马路的人都在笑我。其实小孩子对物质上的简陋寒酸异常敏感的。那并不是该受批判虚荣心。当他还不具备看淡这些东西的强大精神,他比成年人需要由好东西装备出的体面平静自信心态

  那辆旧车带来的痛苦不可谓不多,但我仍觉得那是第一件最有价值财产。也因为它太丑太旧,从没丢过。父亲母亲的车丢过两三回。影史最伟大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丢失的自行车作为片子的“麦高芬”(MacGuffin),串联起失业父亲焦灼无望的奔走。未曾在长夜中丢过自行车的,不足以语人生。吾乡每家至少丢过三辆车。自行车太便宜,达不到立案标准,偷窃几乎没有成本。骑车出门,除了后轮的环形锁,前轮还要加链子锁,链子锁最好还要固定在某个铁栏杆上……即使如此,只要离开昼夜,再回去找,栏杆上多半只剩一个锁住的车轮,其余部分已如黄鹤之杳。

  自行车属于祖父与父亲、情人穷人年轻人表现纯真感情的电影,多半会让男女主角并肩骑车,骑行在田畴绿野这种适合摄影师施展拳脚的地方,用自然光,再拉个远景,随手举几个例子:《朗读者》《蓝色大门》《盛夏光年》《情书》。少年们骑车追逐,白衬衣衣襟被风撩起。意大利情色电影大师丁度巴拉斯最具代表性的电影海报是《风流露娜》(Frivolous Lola),少女双手扶着车把,扭身回望,从自行车上站立起来,翘起浑圆臀部,身子拧成一个娇媚的S,鲜红背心下面的碎花长裙故意高高撩到腰间,两股间露出雪白蕾丝内裤。我身为女人都觉得这一刻充满致命动感诱惑,让人直想翻身上车、脚底紧蹬两圈追上去。

  爸爸的自行车

  还有一种经典用法:让孩童、情人、老母亲坐在前梁上,骑车的男人双臂支在两边,略微驼背弯腰,自然而然建成一个严严实实的怀抱,以手臂为柱,以头颈为穹顶,以胸膛墙壁乘客可以顺势依偎其中……这是艺术家们的误导。父亲和男朋友的自行车前梁我都坐过,屁股像要被切成两半一样,那种痛苦终生难忘,小时身体轻盈,还能坚持动物园。长大了贱躯颇重(曹操问关羽的马为何消瘦,关羽说,贱躯颇重,马不能载),坐到男友的车梁上,铁杆跟臀部里面的髂骨直接碰在一起,强忍了一阵,只能不断换姿势,一动就是一咯噔。骑车人当然也并不觉得“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他被怀中不住扭动的肉体烦得忽然停车,一条腿支地,说,你能不能不动弹?我顾不上回答,赶紧先从梁上跳下来,嘶嘶吸着气,十分不雅地揉臀,兼之跺脚,刚才垂着两腿,脚都麻了。他问,你还要不要上来坐?我说,不坐!宁可走路也不坐了……《虎豹小霸王》里穿白连衣裙的女人坐在保罗·纽曼的自行车梁上,脚踝逍遥地叠在一起,我猜编剧的屁股是没疼过的。

  《音乐之声》里玛利亚带五个孩子出门郊游。郊游一定要骑自行车,不能坐汽车,一行人呼啸穿梭在婆娑树影中,那才是爱、快乐和健康的教育。《甜蜜蜜》中黎小军对李翘说,我有车。李翘笑道,你这种车在香港只能叫单车。他骑着那辆凤凰单车载着李翘穿街过巷,旧工作服敞开怀,一双穿破帆布鞋的脚蹬车子,后座姑娘哼唱“你笑得甜蜜蜜”,前面放着竹篮的铁条车筐跟他一样憨笨。

  我的女友们也有好多“车为媒”的恋爱故事,如在校园里迷路,陌生男生上来说,我认识那个地方,我用自行车带你去……女友说,夜晚两人骑在星星和白杨树下,每次都有私奔之感。

  人们认为物质的丰饶与感情的纯粹必然成反比,因此情人们必须骑单车,穿球鞋。开豪华跑车的男人可供调笑、一夜情,但他永不能让女人在深夜辗转、在街头慌乱寻找、在举案齐眉的婚姻里到底意难平。

  自行车不时尚,不洋气,不阔绰,跟速度与激情绝缘,因为穷得要骑自行车的年龄天然而无奈地跟童心、理想、诗意这些玩意靠得更近。小男孩脚踩童车、车筐里坐着ET飞过月亮,是浪漫的,美。一辆敞篷车飞过去,那是闹剧,是车祸,就不美了。不过姑娘们希望有一个骑自行车载着自己的情人,也都希望他变成丈夫之后绝不能只骑自行车。贫贱情侣固然能从穷日子里觅得有情饮水饱之乐,贫贱夫妻怕是总要百事哀的。我父亲骑一辈子自行车骑得膝盖落了毛病,去年我花钱给他买了一辆电动车,他百般牢骚地骑上了,过年第一次骑去别人家拜年,锁在楼下,下楼来就发现被贼偷走了蓄电池,不得不浑身大汗地推回来。他的结论:还是自行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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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天翼 著

  新经典文化

  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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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网络/本期编辑: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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